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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49)

作者:张天翼

跟去年一样,她直接去了饭局所在的餐馆。席中人员跟去年颇有不同,常姐解说道,姓赵的胖子跳槽去了香港公司当制片,几位去年见过的出版社编辑转行去写公众号做自媒体了。剩下几位笑道,我们是夕阳产业的守墓人。

第五岳坐在距离栗栗很远的位置,吃到半截,他让服务员加了一道板栗烧鸡。无人注意时他注视着她,吻了一颗栗子。她没有回报微笑,只向他投去复杂难言的目光,心中回响那句话,本来没有声音的文字,被她想象出了声音:纪念,日吗?

终席了,有人起哄让第五岳付账,第大师刚拿了个国际大奖!必须用埋单来补偿我们嫉妒到流血的心灵。

有知道这事的,立即跟着说,对对对!还有几个不知道的人说,哇,好犀利啊,老第,什么奖?

栗栗是不知情的那拨人中的,她有点惊讶,又有点失望,因为她自觉跟第五岳关系比在座的人都亲密,怎么拿奖这么重要的事,外人知道她还不知道?

知情者说,是荷兰一个摄影博物馆的奖,圈内也挺轰动的了。

第五岳的神情淡淡的,并无欣喜自得之色,我只拿了个提名奖,没什么厉害的。他站起身说,不过埋单我去,满意了吧?

众人走出包房时,栗栗收到一条信息,是个酒店的地点定位。她跟在人群尾巴上,听到第五岳在最前排大声说:不,那张绝对不是我最好的一张,你懂什么叫影调节奏吗?你懂怎么读摄影语言吗?……不不,你这样拿出来,这样看能看出什么?你们在手机上电脑上看图看太多了,照片是要在墙上看的,用什么药液什么相纸,放多大篇幅,一个环节选不对,照片就不对了,懂吗?

她低头给他回复:

——不,第五岳,我没做好准备。

她把手机握在手里等待。他仍在激动地贬抑对方,自人丛中看去,能看到他那颗头,头发长度长过了耳朵,在脑后扎起一个栗子大的小髻。

回复在她手心里一振:

——今晚我心情很差,陪我。就今晚。纪念日是玩笑,可以只纪念,不日。

她没有立即回复。她不喜欢他这样用双关语开荤笑话。这时第一部分人站在餐馆门口,三三两两进行最后的告别,询问别人怎么走,打车开车还是坐地铁。有人欢快地大声说,哎,你跟那谁同路!你让他开车捎你一段呗。

推开玻璃转门之前,她又收到一条信息。

——就今晚,栗子。我明早就走,赶飞机去荷兰领奖。

有人越过她,替她开了门,说,陶老师,来。她朝那人笑着,踏进一角比萨形状的空间里,跟着面前一堵移动的玻璃墙慢慢走向前,看见第五岳站在台阶下面,离人群三四步的地方,正低头点烟,摄影包歪斜挂在肩头。

她在台阶角上站住,回复道:

——好。

——我去开车,开到下个路口的地铁口。你走过来。

十一

在驶往酒店的车程中,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她有一种不愿表露出来的慌乱,遂把脸转向车窗,装作陷入沉思。接下来该怎么发展?他说可以不做那种事,但毕竟他动了心思。动心思是真的,“可以不”是不是真的?在海边走走,欣赏海浪,那很好,真的跳到波浪里弄个浑身精湿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细看过那条酒店房间预订信息,不是双床房,是大床房。她还从没跟老王之外的男人同过床呢——在他工作室里那晚不算数,他全程没睡,也没上床。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进酒店大堂,第五岳拿出身份证登记。登记结束,服务员递来房卡。他们跟在另外一对中年男人身后走进电梯。轿厢上升时,栗栗又仰头往上看,但这架电梯顶上不是亮亮的钢板,贴了广告。

第五岳用房卡开了门,插卡,打开所有灯,她跟在后面进去。他把摄影包放在行李台上,走到窗前拉拢了窗帘。栗栗站在房间中央,又有一瞬间的不知如何是好。第五岳在关闭的窗帘前回过头来,朝她笑了一下,笑里仿佛有很多意思,庆幸的,感激的,暧昧的,充满多种暗示。他历来最可爱的地方是明晰、纯粹,因此她觉得他这种笑很陌生,而且不好看了。

她把小行李箱也放在台上,脱掉外套挂进衣柜里,打开箱盖,换上自带的布拖鞋。第五岳拿出床头柜里的拖鞋换上,那种纸一样薄的简陋白拖鞋又让他丑了半分。她找到化妆包,说,我去卫生间卸个妆。

卫生间的灯都打开了,分散且亮度不一的光像没搅匀的饮料,让人精神涣散,她双手撑着洗手台,喘一口气,大理石台面冰着手心,倒觉得有些舒服。她打开化妆包,把几个瓶子翻出来,排成一列,有一处高度参差,又调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