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醒了多难受啊,你不嫌难受?
嗐,你要觉得肯定会冷,那你现在就把毯子盖上,盖你那半边,我先不盖,万一冻醒了我自己起来盖自己,这行了吧?
这行!老王赤裸身子爬起来,到柜子里找毛毯。他的背影皮肉紧绷,动作时有小条的肌肉在皮肤下窜动,臀部浑圆地鼓胀,粗壮大腿侧面有一道股外侧肌造成的长条阴影。她躺着,欣赏这不管看多少遍还是忍不住凝睇的景致。第五岳的肩膀比老王窄,更肉一些;老王瘦,肩宽而薄,不过她还没看过第五岳的裸体,没法完整地做比较。
老王回到被子里,她伸出手臂拧灭了床头灯。他翻个身,在五秒钟内入睡,发出睡眠时特有的松弛的呼吸声。她平躺着回忆他们的谈话,发现聊的商量的全是吃呀喝呀,冷呀暖呀,什么东西坏了,盖什么被子,全是这些。
她也转过身,跟他背对背,身子往后挪一点,臀部碰到了他的臀部,一块热乎乎的肉体,她又把一个脚尖尽量向后伸,直到触上一个圆滚滚的小腿,脚趾感觉到那上面软中带硬的毛发。
老王没有醒。他睡眠一向好得出奇,高考、结婚典礼、时差都不能影响他的睡眠。多了个男人,被子里暖得像窝藏了一个夏天。她想起第五岳的话:有时不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具有实用价值。
第二天老王整日在家,忙于修理他不在家时滑出正轨的家具和电器。栗栗照常工作,画图,开着音乐,老王在听歌上没什么进取之心,他不去记歌手和歌曲的名字,平时需要听歌,就把音乐网站的排行榜打开,顺序播放Billboard和UK单曲榜的前100名。他把加湿器拆开,检查,修理好了,加足水,让它喷出雾气;拿小苏打兑了热水装在塑料袋里,套在花洒喷头上化解水垢;给抽油烟机清理了油斗;又找出备用的椅子脚套,给家里所有椅子更换了保护套。
栗栗说,你再看看阳台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闹虫子,最近叶子都黄了,一片接一片地死。
老王到阳台去看,远远地大声说,是虫子,是红蚜虫。他把七八盆植物,刺梅,仙客来,四季海棠,等等,都搬到客厅,打开窗户,用喷雾器逐片叶子喷杀虫水。
遇到他喜欢的歌,他就跟着哼哼,说,这歌在阿尔及利亚也特别火,卖烤肉的小摊子上都在放。
她看他怡然地忙里忙外,心想如果是第五岳干这些家里的杂务,是什么样子?他那双拿摄影机的手,去刷抽油烟机的油斗?难以想象。出于多年习惯,她非常想给老王讲述第五岳这个人,讲他的工作,他的长发和光头,他不同于常人的说话行事方式。他们一向如此,把所有单独获得的见闻倾诉给对方,逐个细节讨论,然后就像一起经历了那件事。但现在她需要悄悄锁起一个抽屉,不让他翻动。这种罪恶感带来的刺痛也被藏进抽屉里,留待无人时拿出来,咂吮那新奇的苦味。
夜里他们过了一次夫妻生活——用的还是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交媾的姿势。他们尝试过新体位,但总不如最开始的熟练舒服——过完了,先后去卫生间清洗,又回到床上躺平。她说,你在那边,会想这个吗?
有时候想。
会憋得慌?
有时候会。跟你说,我有几个同事会去找妓女……他翻个身面向着她,夜灯照上去,还是中学里那个后座男生的脸,带着难以消除的天真和轻信。他说,他们不敢找黑妞,怕传上艾滋,但当地一个小黑居然能给他们找来白种人妓女。
她笑了。那你动心没有?
我没有,真没有。
……哎,等等,这是什么?你下巴上长了个痘痘。
我知道。每次坐长途飞机都会上火长痘。
顶头已经有小白点了,我给你挤出来吧。
他捂住下巴。不行,你不要动它。
她掰他的手,掰不下来。他的身子在被子里半真半假地挣扎,弄得被子抖动出一道道的暗风,在身周窜来窜去。他说,你从来就不接受教训。你高三那年冬天冒出一脸痘,你天天挤,挤得脸上一块块红肿,老师都问你是不是过敏了。你都忘了?
想起来了。我那么难看的嘴脸你都记得?
他笑道,当然。
哎呀,真想杀了你灭口。
可是你好看的嘴脸我也都记得,从比例上来说,还是好看的更多。
她忽然觉得这对话变得无趣,像吃太甜的蛋糕吃腻了一样,一抬手关了灯,晚了,睡吧。
老王转身睡着之后,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背,下巴搁在肩胛骨上,那里有一道浅浅发白的疤痕,是大学时他踢球摔倒,被对方后卫的钉鞋踩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