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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3)

作者:张天翼

这是以己上驷,易彼下驷,没不成的道理。男人欣然说,行!起身坐过去了。五分钟之后立立才明白,孙家宝为什么跟对面人换,不跟自己这排换:这边两位,一个四十多岁脖子上一圈金项链的壮大汉子,一个胖妇;对面两位一男一女,看脸就知道是学生,清瘦,能腾出的地方多,而且是“自己人”,也好打商量。果然孙家宝一说“同学帮帮忙挤一下好不好”,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的帆布包放在腿上,两个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来了。

那块白布包裹的椅子面,像凭空长出的一块雪地,珍珠奶茶、汉堡薯条和立立巴心巴肺经营出的情谊,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体化身。孙家宝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声说:来吧,快坐!

立立不断说谢谢谢谢,脱掉羽绒服,把体积削掉一圈,抱着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着坐比较吃力,她调一下坐姿,脸朝外,膝盖朝过道支出去,坐稳了,如释重负,这重负是她自己。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肚脐高的视野,可以带着淡淡的优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站着的人了。

车里已经黑压压的,人还在上,像珍珠奶茶的黑圆子在吸管里一顿一顿地行军,应和不可抗拒的吸力。还不光是人,人都提着背着扛着挑着,犹如搬运饼渣的工蚁队伍,因此一个人往往要占两到三人的空间。一些无座的人挑中一个地方,手扶椅背,就站住不动了。过道里的人肉密度逐渐上升,汤变成粥,粥变成饭,最后稠得濒临凝固。离开车时间还剩四分钟,队伍还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像嘴角挂的残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险。一阵推搡出的波动,从门外拐着弯传进来,前面人吼“别挤了”,外面的人焦躁地嚷“往里走”。玻璃窗蒙着一层毛毛雾气,靠窗的人挥手抹出个扇面,扇面上是一幅画家也很难画出的《徙民图》。

天南地北的口音议论:外搭还有十几来号咧,哪能上得来?上得来,莫麻搭!妈妈哟,这好多人挤到一堆儿,好吓人哦。明儿个就好了,后半夜过郑州,过完郑州车就半空了。

立立的腿从椅子边界探出一截,她频繁地起立,给人让道,浑身是生怕碍事的知趣。折腾一阵后,她干脆站着不坐了。孙家宝在后面扯她毛衣后襟,你快坐下,别动。

又要等一会儿,立立才明白为什么“别动”:火车上每个容得人的孔隙都不会被剩下,她不填,马上有人填。两分钟后,她收腿空出的地方楔进一个无座的男人,身子整个偎上来,胳膊肘支着椅子脊背,“思想者”一样手托腮帮,摆定舒舒服服一个姿势。她再想坐,坐不下,用膝头顶了一下,那人岿然不动,巴掌托着的嘴里冒出几句恶声恶气的话:他妈顶什么顶?我也没地儿挪动!你等会儿,等他妈人过完了!

她只好转身,不转,胸脯就送到人身上去了。她面向窗户,手撑小桌,把自己支在一个将要倾倒的站姿里,看窗上的扇面。扇面图里多了个人,一个穿藏青制服大衣的高个儿列车员。他做着很大的手势,让最后三四个实在挤不上去的人往另外的门走,又高举一根食指,指向拱廊顶上挂着的大钟,意思是就要开车了,快走。帽檐下的脸一转,让顶棚投下的灯光照住了。

所有的感情,事后都被认为是一见钟情,然而这时候立立只能看清他右脸:一条黑眉毛抵着太阳穴、一颗女性化的毛茸茸大眼,整个扇面为之一亮。他帮一个带俩孩子的妈提起红蓝条纹蛇皮袋,领她向另一车门跑去,跑出画幅边缘。开车十五分钟后,立立再次见到他,才看清左脸,把那个第一印象补全。

她先听见的,是车厢那头响起的声音:检票!请把车票身份证准备好。声音脆亮,抖擞得很。孙家宝说,哎呀,列车员来了,咱问问他有没有螺丝刀。她那个桃罐头折腾半天了,打不开,前后左右几个人都饶有兴致地拧了一遍,像凡人试拔亚瑟王的宝剑。

就这一刻钟里,前后左右几个人交换了你老家是哪、念书还是工作、耍朋友没有等等信息,连“思想者”都加入了。四个学生互报了学校院系。那两人对孙家宝说,我们去你学校听过讲座,你们食堂的菜真好吃。

孙家宝说,那你去的肯定是三食堂,我们大食堂和西苑食堂厨子,都是养猪场饲养员改行的,那菜炒的!肉都是大肥肉,一嘟噜一嘟噜跟葡萄似的。

妇人说,哎哟,你们这些娃娃,嘴巴刁哟!我在工地上做饭,哪顿菜里不见大肥肉,工人都要敲碗边、“嚼球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