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主扬起脸说,哎呀,你就走?再等等吧,我又点了一道甜品,吃口甜的,咱们换个地方喝茶。
第五岳说,你不是喊我来吃饭吗?我吃完了。要喝茶,再约。他把双肩包挂到肩头,手臂在面前划拉半圈,表示告别,便漠然转身,开门出去。栗栗忍不住盯着他看,就在关门时,他短暂地转身面对室内,眼睛找着栗栗,略一凝目示意,关紧的门遮没了他的面孔。
有两秒钟的寂静,人们仿佛在不约而同地估量房间的变化,姓赵的胖子似叹似讽地笑着点头,艺术家,哈?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长长吹出一口气,就像刚才离开的人一直捏着他脖子不让他痛快喘气。有人说,他那才华我是佩服的,就是人真的不合群,太扫兴,要不,咱下次聚就别喊他了。东主说,哦哟,这是怪我吗?又有人说,你们呀,就是嫉妒人家第老师有一堆九零后的女徒弟。男人们神头鬼脸地笑起来。
饭局终了,大家往门外走,栗栗的编辑说,亲爱的,你加他微信没?
加谁?
第五岳。
没。
那我把他号发给你,你加一下他吧,过些天我再拉个群。
第五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连绵山峰图,颜色弄掉了,做成了黑白两色。栗栗的头像则是小区花坛里的稠李花,她用手机拍的。她迅速上网搜了一张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换成头像,才发了好友申请。几乎是立即就得到“已通过”的回复。这时最后的话题说到了今天的晚霞:真好看,阴天阴了一个周,总算晴天了能看到晚霞了。是的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看街上好多人站成一溜,举着手机拍晚霞。有个司机等红绿灯的时候从车窗伸出胳膊拍,绿灯了也没开车,后面的车狂按喇叭……
其实栗栗也拍了晚霞。坐出租车去酒店的时候,她打开相册,把晚霞图发到朋友圈里。刚摁灭手机,想起现在第五岳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心里一激灵,又抓起手机把那张晚霞删掉。但还是晚了,她跟第五岳的对话框已经多了个红点。并没说话,只是传来一张晚霞图,点开一看,是从极低的视角拍的,主体是街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用手机拍晚霞,远远近近也有好几人举着手机在拍,他们手机框定的景色跟远处天上深深浅浅的玫瑰色云霞一模一样。
这当然是更好的拍法,栗栗本想说,你是专业摄影师,碾压我们这些业余人士那还不是应该的?但她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真美。
那边就此沉寂下去,没再回复。
三
睡前,栗栗把自己的晚霞图发给身在阿尔及利亚的丈夫。他的头像图是初中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相识的年头,从那年她就管他叫老王,这呼唤回荡在高中的足球场上,大学的阶梯教室里,从出租屋到残留甲醛味的两居室新房,一直贯穿到婚礼上。
老王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从小就是。他们用条格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张四指宽的纸定了情,那年她的初潮都还没来。她甚至还没变成女人就开始爱他了。那张纸不光是情书,也是一份地契,从此这片处女地成为他负责莳育的果园,蜜桃的肩头,无花果的乳房,樱桃的乳头,树干的双腿,一切以他的爱意为养料而成长,由他双掌和嘴唇的摩挲和吮吻一寸寸塑出形状。
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她看男人的标准跟随老王而变化,老王在发育期蹿个子,瘦得一副骨架挑着皮,关节从皮里支棱出来,她就觉得皮包骨很好看;高考期间压力大,老王像充了气一样胖起来,她躺在他怀里时跟那些脂肪也相处融洽;后来老王迷恋健身,练出一肚皮巧克力块似的肌肉,她像背一首歌词一样,背下了他身上所有腱划。
男人分两种,一种是老王,一种是除老王之外所有人。她连特别亲近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因为如兄如姊如师如友的老王包办一切,他耐心地倾听她,分析她,抚慰她,逗笑她,她没有剩余的身心再交往别的朋友。她这样富足又贫瘠地度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栗栗有个习惯,把所有遇到的男人跟老王相比,结果总是相同的,比老王英俊的没他个头高,比老王博学的没他气质好,幽默的人比老王油滑,赚钱多的人不如老王对太太温柔体贴。她在这些比对中获得满足。
现在唯一一次意外发生了,她没有把第五岳跟老王对比,那种对比,会像是跨物种的比较。第五岳具有引人注意的光彩,犹如海豚跃出水面时身上闪闪发亮的水光;老王身上想让人依偎过去的、粗粝的温暖,则像风沙里安详矗立的骆驼的毛发。拿海豚跟骆驼比个头,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