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本来编辑给她计划的行程是逛美术馆和明清文化街,但早晨八点她接到第五岳的电话。那边说,我是第五岳。你要不要去海边?
她怔了几秒钟,说,我没计划去。她们说现在海不美。
管她们说什么,我问你要不要去海边。他的语气居然有点不耐烦,跟一位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士本不该这么说话,她有点生气,难道他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权,可以从人间礼节中豁免?她还没找出一句足以反击的精彩的话,那边又问,你第一次来Z城?
嗯。
住几天?
两天。
你住在Y城?
是。
但你一直没来过Z城?
没。
那就这么定了。你把你的位置发给我,我过去接你,到楼下我会打给你。再见。
几乎是被这种过于高速的对话裹挟着,她出于本能脱口答了一句,再见,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在酒店门口等到了第五岳的车,车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孔雀蓝。她瞥一眼副驾驶,看到座位上放着摄影包,便拉开后门坐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她感到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问道,我听说新开发了一处什么“钻石海滩”,是要去那儿吗?
不是。
车程开始的几分钟,他专心开车,缄口不语。好像不懂得两个刚有一面之缘的人是不能陷在这样的沉默里的。她只好主动找话题。第老师,你的副驾驶位子是不是只给相机坐,不给人坐?
不。我没那么疯狂。不要叫我第老师,叫第五岳,不然你就下车吧。
好,第五岳。你说你的摄影包有八斤,里面都是什么?
带手柄的5D2、五个镜头、三个滤镜、微型脚架、气吹、闪光灯、干燥剂,还有防狼胡椒喷雾。
还有喷雾?
嗯,我几年前在印度被抢劫过一次,后来就随身带防狼喷雾了。
车后座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跟相机连接,电脑桌面上显示着进度条,正在传图片。还有一条黑色毛线披肩,明显是女人用的。她随口说,做摄影师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能让男朋友把自己拍得美美的。这话不仅客套、造作,而且俗滥,她说完就后悔了,只好笑着找补一句:唉,估计你被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了。
第五岳从后视镜里看她,不留情面地说,是,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问,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总关心这种事。
栗栗家乡的人管这样说话的人叫“吃了枪药”,她无话可说地苦笑了一声。第五岳的语气柔和了一点。之前她们问,我都说:是的。其实不是。我每个女朋友都不喜欢我给她们拍的照片。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修片,我认为照片一定要忠于当时当刻的光线、纹理、色彩,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很多人并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们只想靠相机和修图软件,造出一个并不是自己的自己,拿去炫耀,或者拿着欺骗自己。
她模糊地哼一声,表达有不同意见但不愿争辩的意思。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读到了尽头,发出一个提示音,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说,帮我把数据线拔掉。
要帮你关掉电脑吗?
不用关。电脑桌面上有个叫0712的文件夹,你打开它。栗栗用快捷键切到电脑桌面,桌面上是纯白一片,没有背景图片,也没有任何色彩。她点开文件夹。第五岳说,那里有八十多张图,你一张张地看,选出你最喜欢的一张,或几张。他那种不紧不慢、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他是个主考官,面对着前来应聘的人。
栗栗看看后视镜里那一横条,一时难以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人。她一张张往后翻,停下来说,这张,这张很好看。
第五岳往后瞟一眼。好看的照片,不是好照片,你挑出来的是我这一批里照得最差的一张。
她再翻了一阵,停下,说,那这张呢?
也很差。第二差吧。
她被激起了隐藏的好胜心。你这么讲很不公平,真的,创作者创作完了之后,解释权就是我们观者的了。每个观者有不同的解读角度,说不定你自己没发现的作品的好处,被观者发现了呢?
他又看她一眼,说,好吧。说完哧地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的破例。
他在一处路边停了车,转过来到副驾驶处拿起摄影包。两人从高高的台阶往下走。Z城临海,修整出的供人消遣的海边步道、沙滩很多,这处海滩不是Z城最出名的一段。今天风大,天阴,海也没显出最明媚的一面。
她问,你一般到海边拍什么?人?
我正在攒一个系列,拍各种被海水冲上来的东西,搁浅在海滩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