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笑声再起,中间夹杂着女人的嗔怪声,有人说“喂,在座还有女士呢,你注意影响”。第五岳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摊开手,接着站起身说,你们谁跟我换个座位吧,我没法吃了,这家伙猥琐的臭气熏到我了。
本来这句也可以当笑话听,但第五岳欠身往后一推椅子,弯腰提起包挂在肩头,拿起用过的碗碟,步伐坚决地走出来,立在空地上,抬手一指,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来!你跟我换,我看刚才你笑得最开心,你去陪他坐。
他的脸色倒并不愤怒,只是没有笑意,不容拒绝的样子。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有人转身拉他胳膊说,老第,你这是干什么?被叫到的人哈哈干笑几声,起身说,行行行,我正想跟赵哥亲近亲近。胖子说,好,快滚过来,咱几个俗人坐一起,互相熏陶,别熏着第大师就行。又有急公好义的人,匆匆开口,扯些别的闲篇,叫喊着把酒满上,这点风波才算过去了。
栗栗的编辑小声说,亲爱的,别在意,赵小肥那人就那样,嘴巴爱乱讲,人是不坏的。栗栗说,没事,我不在意,我又不在你们Z城的圈子里混。第五岳这一换位,换到了栗栗的隔座。他放下碗碟和包,坐下,拉好椅子,隔在中间的人说,老第,刚才你出去了,没给你介绍,这位是陶梨栗,知名平面设计师。
第五岳的目光往这边一扫,点一下头。是哪两个字?黎明的黎,美丽的丽?
不是,大鸭梨的梨,糖炒栗子的栗。都是吃的。
小范围内能听到这几句话的人都笑了,第五岳却说,这名字很风雅,是陶潜的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这个典栗栗自己当然知道,她通常不说,她不希望让人觉得她是个用诗命名的人,那样比较……不平常。但被别人道破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用含笑的目光向第五岳致意。另一边的编辑说,第老师,咱们下本书,我打算让小陶给设计封面。第五岳随便嗯一声,已经转过头去了,他抬手叫来服务员,要了碗米饭,捏着玻璃大转盘的边缘,把一坛红烧肉转到面前,用瓷勺把米饭的锥状尖端压平,从坛子里舀出两勺赭色汤汁,浇在米饭上,捣一捣,埋头香甜地吃起来。
他是席间唯一一个真吃饭的人,用一种身周一切与我无关的自若的态度。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一粒饭也无,他把碗推开,吸一口气,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隔在他们中间那人去上卫生间了。栗栗两手交叉撑着脸颊,扭头专注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被发现了也并不退缩。
第五岳也保持那个姿势,支起一个拳头拄在颧骨上,一动不动,两双眼睛平静地互相凝视。不是枪手们拔枪前观察对方那种对峙,而是像小孩比赛谁先眨眼的游戏,他们比赛的是谁先把目光挪开。
饭局到这阶段,人们都半醉了,自动分成几个小团体,房间里沉淀着一种食物气味与噪音混合起来的闷气,黏稠地堆积在腰间的高度。然而对栗栗来说,这个原本杂乱无序、毫无亮点的晚上,有了一个值得细读回味的叙事高潮。
门一响,他们中间的人回来了,拉椅子坐下,哎,你俩在聊什么?很起劲的样子。
栗栗说,我在请教第老师他这个姓的来历。
第五岳十分自然地接下去,是,其实除了“第五”,还有第一、第二,一直到第八。这些姓源头都是田姓,春秋时期田氏家族势力极大,把持齐国朝政,后来放逐了齐国国君取而代之,刘邦当了皇帝之后想要削弱田氏,就把姓田的贵族分为八部,让他们改姓,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后来很多姓这个姓的都改姓“第”或者“伍”,坚持姓第五的不多了。
他说这一大段,中间的人一边嗯嗯,一边不断低头往上滑手机屏,拇指像轻巧地拨开灰尘似的,一下,一下。栗栗说,你为什么叫第五岳?你是不是在华山、衡山的山上出生,所以叫这个名字?
第五岳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鼻子两侧出现两个浅坑,犹如地面往下一陷,陷出两个泉眼,笑意从那里喷涌出来,他说,不是!我就在平地出生,不在山上。叫岳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五岳”,这个名字好记,好比姓吴的叫吴迪,姓郝的叫郝运一样。前年我到合肥参加一次全国第五族人聚会,认识了至少五个叫第五岳的人。
栗栗正为这话投入地发笑,第五岳脸上的笑却陡然收了,就像一把伞唰地合拢,简直能听到嘴角落下去的啪嗒一声。他像完成任务一样把脸转回去,站起身,一伸手,手指往饭局的东主那边点了两下,那谁,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