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招呼道,让服务员拿菜单来,再点两个菜。栗栗说,不用了不用了。在寒暄中,她跟每个人打了照面,加了微信,有出版社编辑、编剧、画家、策展人、大学老师,没有那位第五岳。编辑说,第老师刚才还在,出去打电话了好像,待会儿他进来我给你介绍。
菜一道道搬上来,就像场中气氛一样由凉到热。人们聊起行业刚蹿红的新人、上周来开过讲座的国际大奖得主、某与某尽人皆知的地下情。每场饭局都会凸显一两个明星,一种是业内资深人士,掌故烂熟,揭露一些需要压低声音说的事,那些事的主角往往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但事当然不是好事,有些是温文尔雅背后的贪婪粗暴,有些是伉俪情深之外“各玩各的”;另一种是机敏口利的饭局油子,见多识广,善于讲故事,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亲历的故事、转述的故事,都能做到声台形表,说学逗唱,三句一个笑点,五句一个包袱,保证笑声此消彼长,永远不会冷场。
每当这两种人开口讲话,人们都满带期待的神情转过脸去,格外专注地望着他,用目光表达谢意,感谢他们承担这个责任,搛菜都小心翼翼,不发出太大声音。栗栗和她的编辑是第三种人,不想受人瞩目,偶尔冷场也绝不见义勇为,只管听这个人那个人说,发出适当笑声,不过这种人也是筵席的重要部分,没有观众,明星们给谁表演呢?
大家的表情都乐在其中,像身在一个投入的梦境里,虽然背后他们会说,其实我特别不爱混圈子,也不爱混饭局,有什么意思呢?……栗栗觉得他们的面目都十分相似,那些特别“场面儿”的、对饭局笑话的热情反应,听到一个绯闻时兴致勃勃的激动探究表情,以及低声一对一说话时不能尽信的亲昵,全都似曾相识,像一个翻拍了很多遍的剧本,每次翻拍都会换一批演员,每个演员会加一点自己特有的演绎,但台词都是老词。栗栗知道,其实在别人眼中她也笑得很由衷。
孤独久了,会觉得人变得干瘪,渴望到这些地方出没一下,吸一下“人”的气息,但真待在人群里,又想要尽早逃开。似乎很快乐,其实不快乐,又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她滑开手机屏幕,微信,没信息;订阅号,无更新;朋友圈多了个小红圆点,点开,是一刻钟之前加了好友的人,拍了一张十分钟之前人们围桌哄笑的样子,传到朋友圈里了,栗栗举起手机说,你们瞧,有人偷拍。众人纷纷说,哪呢?哪呢?又纷纷去看自己的朋友圈,几秒钟后好几位女士叫道,你都没开美颜!也没给我P图!……还专挑我啃猪蹄的时候拍,把我拍这么丑,删了删了!
门一开,有人进来。栗栗抬头看,那人正背对饭桌慢慢把门关上,一个黑发光亮的后脑勺,长发在颈椎处束成辫子,垂在穿淡粉色衬衣的脊背上,末尾齐着脊椎中段。就在她暗忖这女士个头好高时,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个男人。他肩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色双肩包,脸色平静,有一丝阴郁,眼睛看着面前空气,像个沉思中走错房间的人。栗栗想起了这张脸,刚在搜索页面的图片上见过,他就是第五岳。
他走到斜对面一个空位,弯腰把书包放在椅子脚旁边,坐下来。旁边的一人(她记得他是某个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刚从一场舌战中退场,劲头还没完全卸掉,他歪着头对第五岳说,回来了?
嗯。接了个电话。
女朋友的,还是女徒弟的?
他看一眼那人脸上的笑,淡淡说,都不是。
哎,你真的,去哪儿都必须背着你这包?
啊。
别人帮你看着也不行?
不行。
问话的人十分坚韧,继续问道,你包上不是有密码锁吗?还怕人打开?
人们都把注意力转过来,笑眯眯看他俩一问一答,这种不太当真的探究,目的就是为大家提供娱乐,像一种即兴脱口秀。第五岳看他一眼,说,你的手机也有密码锁,你愿意交给别人保管?
可是手机体积很轻,你这个摄影包太重了,你不觉得累赘?
我的摄影包有八斤,你的肚子大概十八斤,每天扛着一个十八斤的肚子,你不觉得累赘?
满座爆发哄笑,伴着拍桌子的砰砰声,好几个人说,精彩,第老师太精彩了,今日最佳。栗栗也跟着笑。第五岳自己没笑,低头拿筷子夹了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就像刚才答的是句再正常不过的话。那个胖子也并不尴尬,反而摸着额角,向人们露出自豪的笑,像个引逗动物做出危险动作的驯兽师一样,把满场笑声当作奖赏领受了。他又回头说,第大师,我的肚子跟女朋友上床的时候也带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