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宝人白白的,敦敦实实的,油乎乎头发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脑门上总有个高光点,爱笑,嗓门敞。女人之间的友情要搭建起来能有多快?比沙滩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还快。瓜子话梅请请客,食堂里面对面吃吃饭、掏掏心窝子,再来两杯珍珠奶茶一浇灌,第二天就能替对方在大课上答“到”,第三天两条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亲亲热热逛后街饰品店去了。
这姑娘人还真不错,虽然明摆着詹立立有求于她,她也没摆起架子,死吃人家一口。立立请三次,她懂得请回去一次。她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嘴不好,有时话特冲,好像一块馒头给人塞嘴里,噎得人一愣,不知道该咽还是该吐。就比如现在等在候车队伍里,她一边吃汉堡一边说,哎立立,车站这个麦当劳会不会是假冒的?我怎么觉得这汉堡味儿不对呢?跟我以前吃的味儿不太一样。
汉堡和薯条是詹立立请的。这话也像一个汉堡塞进立立嘴里,她心里叹气,孙家宝也真是的,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这么说,是嫌别人不会买?还是故意贬低汉堡,就不用领情了呢?
她说,不会,肯定是真的,麦当劳哪有假冒的?他们不敢。
好在,随便说话的人也随便忘话,话说完就不是她的了,谁爱捡心里谁捡去。孙家宝低头叼住一根薯条尾巴,像拎出一根烟似的,揪出一整根,嘴唇抿啊抿,一寸寸把薯条吃进去,她常有这种无来由的娇憨小动作,自个儿逗自个儿开心,两眼净是宠着自个儿的笑,看着立立,把薯条盒往前一递,你也吃嘛。
立立说,不啦,我中午吃得多,现在还饱着。“请别人客”的东西,她从来一口不沾,送人情就得送个完完整整的,再“吃回来”一点?那不是她詹立立的作风。
她又瞄了一眼“格格”。小女孩正隔着人,眼巴巴地看孙家宝,一转身,扑在她妈大胯上,大声说,妈妈我要吃方便面我要吃方便面!她妈从身上撕她下来,一手按着五六个月的肚子,说,别闹,你看弟弟多乖,一点不闹,面等上车再吃,啊。立立想,原来肚里是弟弟,怪不得……她妈生弟弟之前之后,也对她好过一大阵,夸她“真会引”,新衣新鞋紧着买,摔碎暖瓶都不挨打。
一阵骚动,风吹树叶似的传过来,检票进站了。人们纷纷弯腰,把脚边的行李提上、背上、扛上、挑上。立立说,你吃你的,我给你推箱子。孙家宝嘴里呜呜,忽然小步跑到最近的垃圾筒处,将各剩一半的汉堡薯条往里一抛,手势干脆漂亮,她跑回来一伸手,把挎包接过去。随人群蠕向前方,路过那个垃圾筒,立立把脸掉到另一边。
一过检票闸,人都跑起来,像被狮子撵得狂奔的角马群,好像上火车不是凭票,是凭赛跑名次,排前面才走得了,排后面的就要被丢下。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天桥甬道里混响成一片,立立的身子被后面超过的人撞得一晃一晃。她俩步伐越来越大,最后也跑起来,加入这莫名其妙亡命起来的队伍。孙家宝边跑边小声咯咯笑。
月台顶棚上的大灯亮得人心慌,孙家宝说,上次我坐这趟车回学校,车上有个列车员,老帅了,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碰上;罐头真够重的,上车咱先把它宰了吃;你知道车厢里最烦的是什么人?三种:打呼噜的,抱小孩的,脚臭还非要脱鞋的。但愿咱车厢里没有……
立立顾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上车,她将正式成为无处可去的人。
上车一拐弯,一股热腾腾的肉味扑到脸上。她们随着前面的人挪两步,停下,再挪。孙家宝手里捏着票,像琢磨谜面一样念着座位号。谜底揭晓:她的座位在一排三连座的最里边,靠窗。
靠窗是最好的座位。下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火车座位上也适用,靠窗位是金角,困乏了,一歪,连头带身子倚着壁板,舒舒服服,简直等于半个卧铺;靠走道边的座位,胜在方便清净,也有半边可以舒展身体手脚;中间的位置最差,两边都是人肉,那种软中带硬的挤迫,最让人心烦又疲劳。孙家宝拿到的本来是金角,但要再给立立挣扎出一条能坐的地方来,金角就不如银边了。
面对面六个位子,其余五人已经坐满,孙家宝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暂时站住,没进去坐。立立也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堵在过道里,拿后背顶住挤蹭和各种口音的牢骚话。孙家宝轮番把那五个人看了一轮,眼睛盯住对面一排最靠外的黝黑男人,甜甜地送个笑,叫道,大哥!咱俩换个位置好不咯?我是靠窗的,靠窗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