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如雪如山(21)

如雪如山(21)

作者:张天翼

杨太太新镶了上排假牙,半夜起床没来得及戴,左边嘴唇上沿有一块塌陷,眼皮略肿,像不适应光线似的眯成缝,嘴唇苍白干燥,小声问,怎么回事?

有一瞬间她只想投入那个怀抱,但她知道那里的干瘪和骨头的触感只会刺痛她。她站着不动,小声说,妈,我月经提前来了,你的卫生巾呢?借我用一个。

母亲犹豫一下。我记得放在我那屋柜子里了,我去找一找。你等着。

她松一口气,目送母亲的背影出去,转身回到床前,移开枕头,把染血的床单拽下来,堆到脚边地上。月经过程的前十几个小时最难熬,她肩头酸沉,四肢困乏得难以抬动,膝头发软,双腿里像有丝丝缕缕的虫子来回窜。小腹痛如割刺,棉纸又要换了。母亲怎么还不回来?

她弯腰抱起床单,走进卫生间,关门,按下门钮中间的凸起。卫生间的灯光惨白,她放下马桶圈,坐下,小便了一次,扯下两格纸,手绕到后面擦拭,想把纸丢进废纸桶时,发现废纸桶放在左手边。杨器是左撇子,这样放显然是为了方便他。她不得不用左手把废纸桶拉到眼前,右手把带血的纸投进去,再把桶推回原位。母亲还在找,是什么拖住她了?杨器当然会问。但愿母亲别解释太多。

她又垫了几张纸,站起身,选一个最旧的塑料盆,放到洗手台的水龙头下。刚才忘嘱咐母亲了,不要告诉他详情,模糊带过的法子多得很。想到关于自己最隐私的消息正进入那男人的耳朵,她手臂上起了一片粟粒。哗,水从水龙头里汹涌而出,击打在盆底。她低头反复抚平那些小疙瘩,想起朋友们经常叫她——“粒粒皆辛苦”。

水声里忽然出现一个关门的声音,砰。她关上水龙头。谁出去了?将近凌晨四点,出去干什么?继父被吵醒了,睡不着,去晨练?……卫生间门的刻花玻璃上映出睡衣的杏色,母亲在外面说,粒粒,开门。

她拧开门钮,让母亲进来。母亲双手都是空的。粒粒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等她的解释。母亲说,我这儿没有卫生巾。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一直备着吗?

母亲脸上有一种阴沉的平静。她像一个被拎到讲台上当众陈述罪状的小学生一样小声说,粒粒,我停经了,半年前就停了。

粒粒没反应过来“婷菁”是什么意思,无意识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疑问。接着她胸口一酸,说道,也好,这下我不用担心你跟杨叔再生一个小孩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母亲没对这句话做什么反应,声音平静地说,我让你杨叔去给你买卫生巾了,路口有个24小时便利店。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吸一口气,一对眼泪急速地抛落下来。

母亲张开嘴巴,彻底蒙了的样子,啊?你哭什么?

她呜咽道,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让他……

母亲惶惶不安地把两手放在身前,攥了又攥,用委屈的声调喃喃道,怎么了呀?“这样”是什么样?这是什么大事吗?虽然不是亲的,可杨器怎么也算是你爸,让他买一次卫生巾没什么犯忌讳的吧?他一个老爷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你顾忌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夹杂着猛烈的吸气、抽噎和哆嗦,哭声扭曲,是那种无辜承受了伤害、心碎了的人的声音。

母亲还在说话。她感到母亲的两手握住她肩膀,轻轻摇晃。她想说,你不明白。我的血里有一半红色是你给的,我的血是你的血。这件事只属于我和你,只容许我和你。现在你把它毁了。当你给予的时候你不明白,现在你毁掉它的时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奋勇,欢快,它们像山脉深处的岩浆一样,灼热地涌出,顺着大腿滑下来。

凌晨四点钟的这场波澜很快平复了。杨器买回卫生巾,交给王嫦娥,回屋继续睡。粒粒想洗床单,王嫦娥坚持说,妈给你洗!终于把粒粒打发回去睡。王嫦娥洗净几条被褥上的血,晾起来。回卧室之前,她坐下小便,用右手扯纸,擦拭自己,再把纸传到左手,扔进左手边的废纸桶,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她在马桶蓄水的嘶嘶声里往外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又转身回来。白瓷砖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马桶中间的阴影里,有个红点。

是一滴血。

王嫦娥蹲下来,凝视那滴血。血已干涸,大概一粒红豆大小,表面形成一个微微凸起的弧面,闪着一点光。要很浓的血才能凝出弧度来。她在心里说,血很浓,很好,身体没问题。血滴形状圆极了,比画出来的还圆。粒粒小时,王嫦娥有时用口红在她脑门上点个红点,就是这样一个鲜红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