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那么喜欢这个伴随痛楚的秘密,它只属于她和母亲,任何人都无法参与,无法分享。她当初就乘着这样的红色潮水,从肉体的罅隙中滑进世界,从母亲的盼望中跨入现实。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儿有一种光,让你认清所有最深处的东西,并滋养真正的快乐。
十五岁她上寄宿高中,开学那天母亲送她去搭校车,叹道,以后回家就是客了——这话她得要十年后才能明白。她在学校里受到嘲讽、排挤,过得非常不顺,拼尽全力想在傲慢、矫揉的女生群体里谋得一个席位,建立一个不卑不亢的印象,就在那过程中,她不知不觉把自己与旧生活撕开了。
同宿舍的密友分享经期及其他琐碎杂事,她独来独往,没有密友,不过课上忽然来潮,向同学借卫生巾总还是借得到。母亲给她做了个一步裙式样的棉垫,那几个夜里,裹在腰胯处,腰间有扣子,再加上系带,怎么翻身也不会脱落。住校三年她一次都没染过床单。
那块玫瑰图样的棉垫子,她一直带到离家乡二十小时车程的大学里。
直到读研究生,她和母亲仍近乎无所不谈,只是逐渐不再聊它。偶尔两人打电话时,她告诉母亲今晚没去自习室,因痛经在宿舍躺着,母亲问一句,血多不多?颜色浓不浓?得到肯定的答复,辄表示放心。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跟她说昨天跟几个小学女同学聚会吃饭,谈起了更年期和停经。她说,原来那几个人都已经停经,有个人停了七八年,还不到四十岁,就一点也没了。我还一直有呢,没断。
粒粒说,对,你身体一向比同龄人好。
母亲用近乎撒娇的愉悦声音说,嗯,我觉得也是。说来奇怪啊,被这事累赘一辈子,年轻时真觉得,每月没这腰疼肚子疼的几天多好!现在又觉得,虽然麻烦,可要是真没了,不就不太像个女人了吗?
粒粒说,你不用担心这个,你是整条街最漂亮的女人,华北路赛西施。哎,没停经就是还有生育能力,你想不想再生个女儿陪你?
母亲说,我也想啊,问题是跟谁生呢?等你回来,帮妈去公园举牌子征婚好不好?……这是她离婚后两人常开的玩笑。
每次粒粒回家过寒暑假,一旦发现异样,会先到衣柜抽屉里找母亲的卫生巾来应急,再换衣服出门,去买自己合用的加长型。母亲用的型号越来越薄,越来越短小,她心知原因,再没跟母亲谈起。
在这个凌晨三点半,她把一件衬衣系在腰间作为遮挡,悄悄推门出屋,才想起那个老衣柜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新家里卫生巾储蓄在哪。客厅里萦绕着隐隐的鱼腥味,冰箱、饭桌、餐椅等物品像是黑夜里背过身去、闭目不看的人,几小时前,她在此处做的取悦他人的努力宛如不曾存在,不曾奏效过。
她没法出门去买,也没法靠抽纸盒里的薄纸巾撑到天亮,只能去敲另一间卧室的门。手指蜷曲起来,指节叩到门板上,传出第一声,就像遥控器按亮电视一样,她眼前再次浮起那种画面:一蓬银丝像道人的拂尘似的乱纷纷散在枕头上,母亲的鼻尖搁在极近的地方,每次呼吸都令几根白发飘飞起来……
前几声迟缓而微弱,没得到反应,她不得不攥起拳,用拳头上突出的骨头尖砸门。终于门里传出惺忪的一声:粒粒?是继父的声音。
她说,杨叔,我找我妈有点事。妈?你来一下。
母亲的声音不够积极地跟上来:好,等等。
她退到小卧室里,关上门,叉开腿查看,双腿间叠在一起的纸巾快被血穿透了。她把那团带血的棉纸取出来,再找两张纸,叠好填下去。门开了,母亲在身后问,怎么了?
她不敢认真打量这个刚从她中学老师床上爬起来的女人。王嫦娥穿着成套米杏色丝绸睡衣,衣服下摆扎在裤腰里。粒粒的母亲岂是穿睡衣的人?那么多次,她半夜溜进父母的房间,从熟知的一侧钻进被窝,那里永远有一个滑腻的、赤裸的怀抱,每次都像获得意外惊喜似的搂抱她,让她翻来翻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父亲和他带口臭的鼾声,都被母亲的身躯挡在远远的另一头。黑暗中,她能感受到母亲的身体,那种微微松弛、带有不薄不厚脂肪层的皮肤的滑嫩,还有香气,令人只想把鼻尖紧紧贴上去嗅了再嗅,直至融化其中。没有比那更美的印象了。天长日久后,这些回忆在与变质的现实的对比中,让人感到困扰、难以置信、如梦如幻……进来的不是母亲,是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