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如雪如山(22)

如雪如山(22)

作者:张天翼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血的光滑表面上,隐约印了指纹的纹路。

回到卧室,枕头上那颗白头发着稳定的鼾声。她一直没再睡着。

早晨七点钟,杨器起床,操持了一顿丰盛得有点过分的早餐。和谐的早餐后,粒粒收拾了行李出门。杨器照例穿着手织毛裤送到门口,粒粒走下一段楼梯,仰头挥手说,爸,再见。

王嫦娥替粒粒推着行李箱走到小区外,等出租车。送别到了末尾,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盼望着离散。在关于早饭和天气的无意义闲话中间,她突兀地插了一句,粒粒,你不生妈的气吧?

粒粒的眼睛和面孔就像无风的海洋,她轻松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王嫦娥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

别瞎想了,没有!咱们俩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会生自己的气吗?不会的。粒粒探过身来,抱住了她。王嫦娥也抬起手臂,抱住女儿,那个身体隔着衣服,饱满,结实,骨肉匀称,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粒粒在她怀里轻轻挣扎,推开她,车来了,我走啦,妈。

王嫦娥回到家,发现客厅地板湿漉漉的,落地音箱里放着《锁麟囊》。杨器在客厅一边擦地,一边用假嗓子跟着哼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忽然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瓷砖地还没干,闪着湿润的光泽。那滴血不见了。她心里号叫一声,一种丢失重要东西的钝痛在体内一搅,眼泪像热血似的,充满了眼眶。

泳客

游泳馆在一排红砖房后面,外表是个带方窗的灰色水泥方盒,跟人行道隔一道铁栅栏。紧靠栅栏有一排花床子,花床里杂植丁香、蜀葵、连翘、玉簪、石榴树,每种植物平时都长着颜色一样的叶,绿成一片,不太好认,到各自的花期,它们擎出红花、白花、黄花,向人宣告:瞧见没?我会开花,看见花你们总该认出我了吧?带花的绿条,从栅栏的宽缝里探出来,斜逸一枝,好像探头看热闹,看得入神了,久久不缩回身子。

楼身上没有字,没有那么三个立体字“游泳馆”,没有。沿着栅栏走,有个门,馆开放时门打开,没人看门。走进去,迎面有个玻璃门,门两侧停着十几辆自行车,更像是工作单位的样子。这时仔细听,能听见带回声的呼叫声、哨声,还有物体落水的扑通声,一声连一声,仿佛里边有个巨大的饺子锅,一些巨人正往里下秤砣馅儿的饺子。

推开门往里走,一股氯水味飘过来,氯水味就像蛋糕店的奶香味,爱这口儿的人,一闻到这味儿心就痒了。右侧墙角常年放着一个三角立牌,木板做的,白底黑字:游泳馆。那字蚕头燕尾,一笔漂亮的曹全碑。但牌子给谁看呢?进来的人自然知道这是游泳馆,再告诉人家一遍,纯属多余。没进来的人看不见牌子,又怎么知道这是游泳馆?

再往里走,是卖泳票的柜台,两个女人坐在里头,一个年轻些,一个老一些。年轻些的,人喊她小金,将近四十岁模样,头发自来卷,扎双辫,两耳朵后面两个蜷成球形的辫子,皮肤黑,眼睛大,黑眼珠不太大,偶尔一瞪眼,四下露白,有点凶相。她坐在柜台前一个木椅子上。老一些的,小金称呼她袁大姐。袁大姐四十多岁,理着一头郎平式的短发,前额一点稀疏刘海,皮肤白,眼睛小,眼角向上微微挑起,有点媚气。她坐在一把藤摇椅上,离柜台远,坐镇后方的样子。她身上有两样总是不变,一是总穿运动服,胳膊和大腿侧面带白线的运动服,二是总在嗑瓜子。她不怎么干活,什么时候去,都只见她在嗑瓜子,有时嗑西瓜子,有时嗑葵花子,脚边一个套黑袋的红纸篓,椅子一摇一摇,摇过来时,手一甩,瓜子皮投进去。

柜台里的台面挺乱,没一点空地,纸巾盒,遮阳帽,午饭饭盒,两个泡着茶的透明保温杯,几个蓝塑料壳的老式文件盒,一个能调整日期的印章,在游泳卡上盖章、计次数用的,一个登记泳客姓名和起始时间的大厚白纸本,本子边缘像菜叶似的卷着。放笔的笔筒,是割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放钱的钱箱,是剪去上半截的伊利牛奶箱。

有些女收款员会按纸币面值分类,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都用小白铁夹子夹住,整整齐齐,看得人心里舒服。游泳馆的小金,每次要找零,就撮起三个手指,在钱票的淤泥层里一通乱刨,像鸡刨虫子。她的手骨节肿得很大,手指总跟痉挛似的,抽缩在一起,伸不直,拿东西、写字都吃力。有时袁大姐给她嗑瓜子,嗑满一手窝,递过去。给!你放手边慢慢吃。小金就抽一张纸巾,盛着瓜子,放在文件盒上,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