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送给你姨了。她说她客厅里一直缺个柜子放东西,我就雇车给她拉去了,跟她说,要是不爱用,卖给收废品的也行。
她立刻就判定这话不真,后面半句是防着粒粒去看姨母时查问。她们肯定也串好了词:对,你妈妈给我送来了,可是啊,搁那儿看了几天,我还是不爱,就让收废品的拆掉拿走了……那个老书柜是她父亲——跟她母亲离婚四年的父亲——手工做的。
她很想跟母亲说,不要紧,就算你告诉我你把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掉,我也不会觉得你心狠,真的,没事。我不是八岁就劝你离婚了吗?我不是一直陪你骂他“坑地长大的混蛋”吗?
粒粒的母亲喜欢用地域及其历史沿革解释人的品行。她把城市划成几个大区,在其上插满了小旗帜一样的标签:第一等地区是北区,那里曾是英国租界地,至今留有各国洋人的小洋楼、花园别墅、外墙钉方块铜牌的故居,那里的人最有派头,有审美,斯文。第二等是东区,那里集中了全市最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该处居民有文化,素质高,不野蛮。南区算是不好不赖,建有多座江浙会馆,几代江浙籍人聚居在那,“南蛮子”会算计人,但人不坏。最糟糕的地带是西区,新中国成立前,西区遍布妓院赌场,黑帮横行,是流氓混混的培养皿。
她坚持从听来的故事里撷取素材,来丰满这部地域歧视词典的例句和词条。比如邻居家女儿新婚三月,遭遇家暴,被女婿打得一只眼视网膜脱落,她会先打听那女婿是哪的人,听说是西区的,结论便是:怪不得,那地方人野着呢。又比如本城某歌唱家成了大名,上春晚了,到金色大厅开音乐会了,她感叹道,人家在北区生,北区长大,她爷爷是留过洋的,那里人普遍水平都高。
而她最颠扑不破的论据,是粒粒的父亲。他生于即使在西区也最差劲的地带——“坑地”,当年政府填平一块坑地,建起廉价房,让最穷、最赖的人去住。粒粒小时常听母亲纠正父亲的一些口音,比如,粒粒你听,你爸念“脚”是“交”,难听吧?你可别学。被丈夫气得落泪,她会在背后愤愤地说:混蛋!不愧是那个下三滥地界生人,坑地长大的混蛋!
粒粒曾认为这个分类法不科学,把它当成需要善意容忍的父母的局限。但成年后她逐渐觉得,能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解释心中疑难,是种天真的福气。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因为他性格不好。他为什么性格不好?因为他出身在民风不好的地区。好了,那就没办法了,没得可怪了,要是能选,谁会选择投胎到下三滥地界呢?
杨器杨老师生于光明正确的东区,其父是新中国成立初始考入清华大学的大学生,于校际联谊中结识就读于北京医学院的其母,日后回乡,一个当高校教师,一个当妇产医院医生。用介绍人的话说:难得的书香门第,嫂子你不是反复嘱咐,要找个读书人家的吗?这个杨老师就是,又规矩又有派头,没挑儿了!粒粒知道,母亲一听到这家世就默许了一半。
杨老师的好厨艺则是意外之喜。粒粒参观两个卧室的时候,房间里飘起混合着料酒、糖、醋等等佐料的烹鱼香气,还有油炸东西发出的嗞嗞声,这种气氛让她松弛了一点。母亲说,次卧是专门给你和臻儒回来用的。她问,那个,杨臻儒回来住过吗?母亲说,还没有,他也说忙。哎呀,你们年轻人要搞事业嘛,我们特别理解。
次卧里的家具都是欧式的,木床头和衣柜边缘堆起翻着波浪的描金白玫瑰,精致又不够精致,显出大而无当的粗俗。她连声说,哎,好看,真阔气,真洋气。母亲又打开衣柜门,指点着说,这些纯棉床单被罩枕套,也都是新新儿的,你一套,臻儒一套,怎么样?算是几星酒店的待遇?
她说,四星,起码四星。
杨器在屋外说,你们的会开完了没有哇?鄙人的菜可以上桌了吗?
餐具也是成套的,酒杯里倒好了枸杞江米酒,乌木筷子斜放在白瓷筷架的凹陷中,油爆大虾、酱焖鲤鱼、蚝油生菜和炸藕盒都勾了芡,亮晶晶地在灯下等待赞美。不赞美简直没天理,她赞美得卖力极了,平均吃三口配一句夸,形式多样,包括嗯嗯点头感叹,包括真诚地询问做法。杨器还原成耐心称职的老师,款款讲解怎么选鱼选虾,怎么杀,怎么用汁腌。母亲负责做适当的插叙。他们把这顿饭吃成了一堂演出来的公开课,热烈愉悦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