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半程的好气氛可以沿用,后半程安静一点,也不至于尴尬,大家的话就少了些。粒粒选了一些别的话题,如墙上条幅。她被告知,那边和那边的两幅字,出自她继爷爷、继奶奶之手,客厅这幅是杨老师的世交好友专为他二婚写的。
母亲说,妈考考你,看你认不认得这写的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筷子,指向最近的一幅字。
粒粒笑一下,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妈,吃饭吧,杨老师都没考我,你考我干什么?
杨器说,就是!老唐那笔草书,跟鬼画符似的,认它干什么?嫦娥,虾还剩两只,你跟粒粒一人一只,处理掉吧。他搛起虾,放进她碗里。
母亲却不放弃,她不理会虾,反倒把筷子搁下了——认真地搁在筷子架上——双肘支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倾,神情十分认真地说,我认不出,但粒粒肯定认得出,对吧粒粒?你小学时不是送你上过一整年书法班吗,后来你也一直自己没断了练字,是不是?
粒粒隔着饭桌看着母亲,她觉得饭厅的灯光并不好,照下来显得母亲颧骨高,眼窝塌,嘴角两边拖下来的纹路太明显。她慢慢转头,看着墙上的字,念道,金屋春浓,苑上梅花二度。琼楼夜永,房中琴瑟重调。贺杨兄续弦之喜,愚弟唐志龙。
母亲低声给她喝了声彩,呵,一字不错!怎么样老杨,我女儿水平不次吧?够配得上你们家吧?
粒粒胃里一阵拧绞,脸颊被冲上来的血涨得又痒又麻。杨器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配不配得上?粒粒又懂事,又上进,我这辈子就是遗憾只有儿子,没有这样的女儿。
她本想说,我现在就是你的女儿,名义上。但她忙于消化母亲的行为,一时说不出话。她了解她,理解她,谅解她,但还是需要缩紧身子低下头,像挨了一拳的人,弯腰等待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
粒粒的母亲王嫦娥是个头脑简单、性情温和的女人,她自知不聪明,常在讲述往昔时,认命地总结说,你瞧你妈那时候多傻。粒粒常答以怜惜的一句:“那时候”傻?你现在也不太聪明。母亲便笑起来,傻也不要紧,我能生出一个聪明闺女。
她毕生做得最不明智的傻事,是选择丈夫。当时粒粒的父亲跟朋友同时追求王嫦娥,听说王嫦娥答应了那人的求婚,他在一个雨夜从外地连夜赶回,冲到她家中,湿淋淋地跪地大哭。她心软得不能自持,立即决定推翻之前的婚约,嫁给他。
其实从这个故事,也能看出粒粒父亲的性格:软弱、冲动、情绪化,血一上头就不管不顾。青年时代,这些缺点都笼罩在玫瑰色的雾气里,当一张脸微笑时,你想不到它发怒时的样子。公平来说,父亲不是没有可亲的时候,他手巧,新婚后自己打造了书柜、床头柜、衣柜,都按当时最流行的样式做。他爱琢磨琐事,嬉笑时甚至显出一点浪漫的天赋,比如他曾叫粒粒母亲:哎呀,我的“八减一”。
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跟钱没缘分。他学历不高,是国营装备制造厂的电焊工,单位效益差,工资低,他试过很多“致富之路”,繁殖热带鱼,倒卖皮夹克、烟酒,开出租车,炒股……一再赔钱,让他长年沉浸在怀才不遇的愤懑中,并时常转化为对妻子的抱怨。他还想出国劳务,被粒粒母亲死乞白赖地制止。她攥住积蓄,不给他拿去交中介费,她怕像他这样莽撞的人会客死异乡。日后他曾一边砸东西,一边恼怒地向她吼叫:是你不让我腾飞!是你误了我的前途!
他打过妻子,两次。当然也打过粒粒,次数多得数不清了。
粒粒并不是上大学期间唯一一个放假回家发现父母离了婚的人。很多父母把儿女出远门上大学作为人生分界线,往后就可以痛快点,为自己活一活了。粒粒的父母多坚持了三年。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奶奶家的老房拆迁,有了一笔钱,均分给三个儿女。粒粒父亲打算拿这笔钱跟朋友到湖南去做生意,再搏一回——这是他给自己喊的口号。母亲说,这次我就不耽误你腾飞了,咱俩不如离了吧。
粒粒大三那年寒假回来,惊见家里已经搬空了一半。父亲带走大部分存款,把房子留下给母亲。他暂时住在父母家。当晚粒粒跟父亲约在一间湘菜馆里吃了顿饭,父亲情绪激昂地给她讲自己的计划,毫无感伤之意。
他本来不怎么能吃辣,那天点了剁椒鱼头和农家小炒肉,辣得满脸通红,说,我正在锻炼吃辣的能力,过些天到了长沙那边,估计陪客户吃饭天天都得这么吃。粒粒,等你去看我的时候,我带你吃正宗的湘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