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杨器和他那一口教师水准的普通话在防盗门后等她,她们走到倒数第三级楼梯时,门忽然开了,准得像蓄谋的埋伏。继父笑得很焕发,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样,穿着手织毛裤和毛背心,毛裤膝盖处撑出两个鼓包,他搓着手说,粒粒,欢迎回家!
她说,杨叔好。一瞬间,她有个很舒服的错觉:她们是来走亲戚的客人,坐一会儿就能走了。但母亲说,老杨,快来提箱子呀。
跟继父说话,母亲会把带点乡音的口音换成普通话。这个习惯是他们谈对象时确立的。很多事和印象一旦成形、固定,就很难改动。你第一次见到某人,他戴着眼镜,日后再见面,如果他不戴眼镜,你就会怎么看怎么别扭,替他觉得眼睛四周空得奇怪。母亲第一次见杨器,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全程讲了普通话,此后她就必须给口音戴着矫正套了。
粒粒走进屋里。这就是新夫妇卖掉各自原住处,合资买的新家,两室一厅,墙上挂着两轴灰绫子裱糊的字画,铁艺吊灯里灯泡都是新的,一点阴翳也无,一切晶亮洁净,有种振奋而美好的意图。继父把箱子提进来,贴墙放好,笑道,粒粒,觉得我跟你母亲布置得怎么样?他的银发在吊灯的稻黄色光里闪动。
继父绝不是故事里的反派,相反,他像是电影里无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横死的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点中学当了三十年历史教师,奖状拿了一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劳任怨的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了七年洁身自好的模范鳏夫,直到独生子臻儒大学毕业工作才再婚,任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不抽烟,偶尔喝点自泡的枸杞江米酒,五官规矩无奇,并不比真实年龄显老,唯独头发颜色跑在了前面,是全白的,没一根杂色,纯得像棉桃、雪、银丝面、鹅绒、白龙马。白发是衰竭的象征,是“坏”的,但一切坏达到一定纯度便有了审美上的意义。银发加上他长年在温室似的学校里养出一种宁静谦和的神情,就成了仙气。
奇特的发色,让他成了学校里不大不小的明星。有领导来视察,要做公开课,杨老师总会代表历史组出战。粒粒也曾坐在公开课的教室里,照安排好的次序举手,让杨器点她名字,站起来回答一九三三年罗斯福新政的三大内容。
一年前,母亲经人介绍,跟比她大两岁的杨器开始谈对象。粒粒第一次见他时还叫“杨老师”。他笑道,你都毕业十年了,以后叫杨叔就行。母亲带笑瞥了他一眼。她便知道,他们已对“以后”达成了默契。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点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质,足以让他的伴侣尝到虚荣的快乐。母亲第一次带他参加家族聚餐,亲戚都夸:哎呀,杨老师这头发,跟他的名字似的,倍儿洋气!中央台以前有个白头发主持人,主持科教栏目的,叫嘛来着?杨老师比那人气质还好。
很快,他们面对她讲述事情时称对方为“你杨叔”“你母亲”,以孩子身份为基点的叫法,让她能在一切缺席的事件里在场,句句是一家三口,句句是团圆。还有,操方言的乡人一般说“你妈妈”,杨器只说“你母亲”。这拗口的书面语配上他的普通话和一顶白发,居然毫不别扭。
杨器说,粒粒,跟你母亲去熟悉一下新家吧。我做饭!今天给你们露一手,油爆大虾、酱焖鲤鱼,怎么样?
他跨着在课桌椅之间款行的步幅进了厨房,毛裤膝盖上两个鼓包,让每一步都像半跪。母亲转头朝粒粒一笑,那种闺蜜之间有悄悄话要说的笑。她心中一阵轻微慌乱,转身走进书房,大声说,妈,你们这屋子真不错!朝向也好,房型也好。
书房里一半东西属于杨器原来的家,一半是新买的,没有一件是她原先家里的。长长的枣红色木案,上面摆放笔墨纸砚,杨老师幼承家学,爱好书法。书柜里装得满当当,好多书横放在竖排书的头顶,皮沙发的扶手上也堆着一小摞书,有一种真正的读书人的凌乱,模样气氛都是很好的。
母亲拍拍黑沉油亮的书柜,说,他在家具城看中这个复古胡桃木书柜,喜欢又嫌贵,舍不得买。我说,我来花这个钱,就当是给你的结婚礼物。都这个岁数了,还会买第二次吗?千金难买心头爱,是不是?
粒粒不得不鉴赏一番,把柜门拉开又关上,说,是好看,真好看。妈,你要是爱上什么东西,可也别心疼钱。那咱家那个老书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