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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14)

作者:张天翼

门外走过的人,看到两个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说,你看列车员也真不容易,家属也没座位,跟着一起挤乘务室。

……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她跟自己这么说。但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冰凉的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一跃而出,挣脱眼眶,从黑暗跳向黑暗,坠落下去。

地上的血

第一眼没看到继父,粒粒心头一松,像发现考卷第一题里没出现复习盲点。母亲王嫦娥的新丈夫才半年新,她还没能自在地跟他近距离谈笑。

她推着行李箱,走到车站出口,看到几步外母亲独自站着,挥手。每次从工作的城市回乡,感觉既像要进考场考试,又像要面对一张等她批改评分的试卷。她草草朝母亲笑一下,就眨眨眼,把目光焦距打散。长久分离之后,猛见面的第一眼,最难受。母亲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有点驼背,穿着浅紫上衣,灯芯绒白裤子。陌生感强迫她以评卷人的目光承认那是个瘦削的半老女人,美貌丰饶所剩无几。她低头推行李箱,把车票按在扫描桩上,咬牙熬过心中酸楚。

滴一声,自动开合闸门打开。她走出去,母亲迎上来,伸手搁在她扶箱子把的手上,两人各自转个身,并肩往前走。母亲的身子是转过去了,但眼睛还留在她脸上,用力看完长长的一眼,才笑道,行!脸色挺红润,身体没问题。又说,你杨叔去超市买鱼了,晚上他做饭,他烧鱼好吃。

她九个月没回家了,反正理由要找,总会有。确实太久了,她和母亲在电话里说着说着,两人都小心起来,都觉得自己是做错事应该心虚的那个。现在真的见面,感觉像一咬牙跨到冷水喷头下面,倒也没那么糟糕。

母亲把箱子拉到自己外侧,用靠外那只手抓着,一只手插进粒粒的胳膊和身体之间,顺着小臂滑下去,五指插进她五指之间,像要好的中学生牵手逛街似的,十指紧扣。

她们站在通往地下的通道里,排队等出租车,她把手指退出来一点,拇指摩挲母亲的几个指尖,摸到干枯发硬的皮肤和指甲。她用自己的手把母亲的手举到眼前,抖动两下,以谴责的语气说,你看看!我给你寄的马油护手霜都白寄了!不是跟你说,一到秋冬就每天抹吗?你都抹哪儿啦?

有很多人怯于亲昵,就用埋怨代替亲昵。母亲笑道,我在抹呀,可是总在厨房里干活,手总要沾水,又不能洗一次手抹一次护手霜。

粒粒说,“总在厨房里”是怎么回事?杨叔拿你当灶火丫头使唤啦?那我可得跟他说道说道。她特意把这句说得更像玩笑话,搅拌上一点技艺生疏的娇嗔。母亲的笑却没了,低声道,别这么说他……你杨叔对我挺好,绝对比你爸好。

轮到她们了,穿荧光背心的人打手势让她们上后面一辆出租车。母亲坐定后说出地址。那个地址粒粒知道,它曾以文字方式出现在她手机里,“我们刚买了新房子,地址是……”,并送上了她的祝福,“祝贺你,妈妈,开始新生活吧,为你自豪,为你高兴”。

车外故乡已入深秋,下午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色穹隆边缘一圈玫瑰色的光,街边建筑物大多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旧了一层,像用久了的家具,不够体面,但有种亲切劲儿,让人不忍心嫌弃。司机把车开得很快,转弯处她身子歪倒,倚靠在母亲身体侧面,特意多靠一会儿,再慢慢直起身子。她几乎不说话。司机是家乡常见的那种爱用闲聊让耳朵忙碌的人,他用纯粹的乡音跟母亲聊天,评论到某个本地刚落马的腐败高官,用了一个方言词,“不够揍”。

母亲点着头,又把那词重复一遍,表示称赞这词用得切。她一下没听懂,思绪一顿,去回忆那个词的意思。其实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的,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的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的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气。

每次她回到这样乡音肆虐的空间,都有奇异的感觉,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线昏暗、空气热浊不新鲜的卧室,一阵不适,一阵无法抗拒的亲切。她也想以乡音说话,又怕生疏了,弄得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