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不用管我,我有吃的。他点点头,也不多问,从架子上抽出个旧饭盒,走了。
这种态度让她放了心:他也没“那么”热络,还没有殷勤到给她张罗饭。估计他这样帮过很多人,反正乘务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选个最合眼缘的、最可怜巴巴的无座的人来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她推门出去,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掀开盖子,取出一个纸碗方便面,到茶水炉里冲了开水。泡面那种虚张声势的香味,本来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还没软,就嚼蜡似的吃进去了。
肚子一饱,困劲就拱上来,身子乏得一阵阵要蒸发似的。她用围巾垫着手,趴在小桌上,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声门响,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为压得充血,一时看不清,只见他高瘦驼背的影子进来,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头搁回小臂上,这次让开眼睛的位置,只压住额头。模糊感觉到身侧被轻轻挨碰着,知道他坐了下来。
但她继续做梦,梦像扯不下来的围巾,把她通身缠住。已经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张奇大无比的圆桌,桌边坐着她爸妈、她大伯大伯娘、戴还珠格格发卡的小女孩与她怀孕的母亲、孙家宝、“思想者”、金项链男人,还有姓左的列车员,桌上中央一盆红光夺目的荤菜,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整鸡。她想吃鸡翅,特别特别想,只忍着不开口,她爸妈小声说,对了,女娃娃就得腼腆点,吃亏是福。孙家宝却劈手抢了一只鸡腿,那小女孩说,妈我也要吃鸡腿!她大伯娘夹了一筷子,悄悄从桌下塞过来,放在她腿上,一团热乎乎,她低头一看,竟是蜡黄的鸡爪子,几个趾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张着……
她醒来,腿上热乎乎的,还在。她瓷住了,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清晰,梦里的是鸡爪,现实中的是人手。还在动。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绒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个指头以温和的节奏,一紧一松,松的时候手掌揉动,压进肉里。紧的时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经验的主妇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顶用的酵母,不慌不忙,专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旋,罐头就都开了,没有哪只罐头是它拧不开的,也没有哪个大腿是它拧不过的。
搋完一块,那手爱惜地轻轻摩挲两下,又换一块,让刚才吃足力道的面团自己饧一会儿。这次它选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肥沃更松软,也更敏感的一块。平时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块,都会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劲,就有一条针那么细的小蛇,噌地从后背蹿到头皮上。
但她仍然瓷着,一动不动。瞪圆的双眼悬在半空,人也悬在半空。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
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她想要一跃而起,想要破口大骂,甚至提前为那些幻觉张嘴喘起来。
悬在半空的那个自己却两手齐出,把脑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脸,就得走!走出这个明亮舒适的地方,走回无所依靠、无可归属的浊臭里,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这是生命科学的新考点。懂了吗?想通了吗?
……换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这倒不错,家里可以传下去的火车的故事,又多一个了。
二十年后她给别人讲这故事的时候,总会嘴角往下撇着笑,说:老娘卖半条腿,换个包厢软座,值了。再说,隔着牛仔裤秋裤,他个傻×能摸出啥来?……
那时她已经跟好多人“换”过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车上,詹立立一动不动,唯一动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声关闭眼皮,犹如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着窗外一桩唯她可见的暴行,啪嗒一声拉拢了窗帘。
她平静的后背和肩膀,掩护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