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歧视旧女性的历史角度建基于偏见,并不真的反映当事人的个性和心态。虽然社会规范的剧变令朱安无所适从,又不能不接受,但她始终保留着一份尊严和品格,而她能承受打击的原因,是她做人处世一直遵守自小形成的道德观,虽然活得困苦,但从来问心无愧,用她信中的话说,是“宁自苦,决不苟取”。与此同时,她对于把她摒弃的新世界也达到了一份相当深刻的了解。朱安晚年接受记者访问,谈到她和鲁迅及许广平的关系时,有这样的分析:
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精简的几句话,充分显示她的思维方式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古老和单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上面强调的字眼。第一,她称鲁迅为“周先生”,称许广平为“许先生”,完全平等对待这两个人。试问有多少人看许广平和鲁迅的关系,不是以鲁迅为主,许广平作从属的呢?朱安就不这样。第二,她自己也以平等的眼光看鲁迅,所以有“我应该原谅他”的说法。第三,她对作为“第三者”的许广平既不妒恨,也没有大妇对侍妾的传统想法;她尊重许广平,也感谢许广平尊重她。在“五四”时期新、旧女性之间,这样的关系实在让人感动。
朱安自幼身体饱受摧残,婚后感情生活有如枯井,和丈夫移居北京后无法再得到娘家的精神支持,老年又面对经济困难,一生不可谓不凄苦,但她却从没有迁怨怒于旁人;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大家尊敬了。
第三章侧写许广平
娜拉走后
在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是个偶像式人物。
易卜生实在是个高手:他让娜拉把大门一关,迈出离家的步伐,从此看不见踪影。读者隔着大门,想象她踏上通往美好未来的金光大道,心里起了积极的感觉,唤起理想,激扬斗志,这可不是“五四”青年男女应有的本色吗?
但当时在中国的读者也有和易卜生不相上下的高手,视野没有让那扇大门挡住。他看着娜拉愈走愈远,知道她最终总要走进作者不愿提起的问题中:
娜拉接下来的生活怎么过呢?
标榜“直面人生”的鲁迅正是这样的高手。1923年底,他应邀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演讲,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指出女性必须经济独立,社会的经济系统也必须改变,否则娜拉一手把大门关上之后,依旧没有出路。
鲁迅做讲演的时候,许广平正就读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她是个积极分子,这样的讲演自然不会错过。那年头,强化女子教育的呼声响遍全国各大城市,女师大的学生想象自己的将来,应该是学而优则教。相对于大部分年轻中国女子而言,她们能掌握自己前途的可能性高多了。平心而论,像许广平这样的女学生固然同情娜拉,但在她们的想象中,自己的未来跟娜拉应该不同吧?
说到这里,我倒想做一个十分浪漫的假设:娜拉离家出走之后,碰到一位思想前进的文坛斗士;他不但为正义抗争,也推动女子权益,是新文学与新文化的精神导师,千百万青年人的偶像。
娜拉有幸,和这个人相知相恋,排除俗世的障碍,两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了。接下来娜拉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们不必凭空想象,因为有实例可供仔细参考:
她既是妻子、母亲,又是秘书、保姆……每日有大量的家务活,一日三餐,里里外外,夏天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做着夏天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她一边谈着一边手里织着毛衣……一有客来,得临时上街买菜,下厨烧炒;丈夫临时要寄一封信,她就换上皮鞋,跑到邮局去……
——张小红《十年携手共艰危》[2]
假如出走后的娜拉运气真的那么好,和心意相通的正义斗士共同生活,那么上面的描写就是她下半生的日程了。
对当年坐在学生群中听演讲的许广平来说,上述的生活方式和她本人想象中的未来简直是两个世界——她的志愿是献身教育,投身社会运动,而不是埋头做个贤妻内助。但人生往往出人意表;许广平始料不及的是,接下来的一年多,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会掀起庞大的学潮,她会成为学潮的核心人物,而学潮的巨浪又会把她和鲁迅卷在一起,改写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