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的好意却不一定收获鲁迅的好感。鲁迅学者经常引用以下例子,说明朱安如何笨拙,但这件事也有它的另一面:一个炎热的夏日,鲁迅会客时,朱安送上两杯热茶和两碗藕粉,鲁迅向客人说:“没办法,只有把它吃了,出一身汗。”茶和藕粉必须用沸水冲调,却不一定要烫口地喝下去。鲁迅的话透露了一份不自觉的残忍,明显地在“我们”和“她”之间划下界线,让大家视朱安为他者。
危机
1925年春天,鲁迅家的访客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许广平。她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一个学生领袖,自3月起和鲁迅开始密切通信,4月12日头一次到鲁迅家探访。从仲春到盛夏,两人的通信和交往愈来愈频密、热切。这是个多事的夏季,北女师的学生和校长杨荫榆展开了强硬的斗争,而鲁迅和学生们站在同一阵线,共患难的感觉明显地促进了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感情,因此当警察搜捕北女师学生,要把她们逮解回乡的时候,许广平就躲在鲁迅家里。
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之中,谁也没有注意朱安,但她也正面对一个危机。她和鲁迅同处多年,对他的个性和行事可以说相当了解,因此肯定会觉察到鲁迅和许广平关系的转变。
许广平不是第一个接近鲁迅的年轻女性,却是第一个让他重新估计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的人。虽然朱安过去曾建议鲁迅纳妾,但她现在已了解到鲁迅的新世界是没有纳妾的余地的。如果他决定开展新生活,自己怎么办呢?
1925年8月、9月是鲁迅和许广平关系的转折点,旁观的朱安面对强大的心理和精神压力,身体终于撑不住了。9月间她因为严重胃病而入院,医生怀疑是癌症;鲁迅虽然几次到医院和医生商讨她的病情,却极少在病房停留。一个星期下来,经过种种测试,还是找不出病因,医生就让朱安出院了。
既然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朱安只好尽量安慰自己,定下心神,因为事情毕竟是她无法控制的。这样过了半年,“三一八”事件警察枪杀学生引起的风潮,终于把周家卷了进去,鲁迅上了政府的黑名单,为安全计不得不离家,到外国人的医院暂避。到了4月初,情况更是危急得连鲁瑞和朱安也暂时搬到旅馆去住。朱安切身体会到,她卑微的生活所受到的威胁并不单源于男女之情,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正危及她丈夫的安全。
变异
1926年7月,由于政治、经济和感情各方面的考虑,鲁迅决定接受厦门大学的聘任,离开北京。8月26日,他在家与母亲及朱安道别后,和许广平一同坐上南下的火车,送行的朋友和学生有十多人,包括曾在八道湾居住,与鲁迅关系相当密切的许羡苏。鲁迅走后,许羡苏住进他的屋子,成了鲁迅家管账的人,因此朱安不难知道鲁迅是和许广平联袂离京的。
1927年秋,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开始同居,虽然双方都没有告诉家人,但有关他们的种种传说,自他们离开北京起已流传极多。1929年5月,鲁迅回北京探望母亲,在他到达家门的前几天,朱安对婆婆说自己梦见鲁迅带着个小男孩回家,心里很难受。鲁瑞听了,责怪她不识大体。到底朱安是否真的做过这样的梦,还是借此让婆婆知道她听来的谣言让她很受困扰呢?我们无法知道真相。重要的是鲁瑞的态度让朱安明白,婆婆不会在这方面给她任何支持。
鲁迅抵家后,告诉母亲和好友说许广平有了身孕。一如既往,这个消息朱安也是间接听回来的。她的反应除了显示孤苦无助之外,也表现出相当深刻的思考: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对鲁迅和他的追随者而言,朱安代表着中国落伍、无望的一代,谁也没想过她不断衡量着自己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尝试了解身边的新世界,而且对鲁迅的性格和他与许广平的关系作出了非常准确的结论。正因如此,她没有提到自己作为发妻的身份,因为她知道世界改变了。
1929年,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海婴出生,他们寄了一张三人合照回北京,朱安看到照片后表现出关怀和友善的态度,一般鲁迅传记作者都说这是她迷信的表现,认为有了男丁承继香火,她死后也会有人拜祭她。这固然不无道理,但更重要的是朱安已接受了新的现实,而且她的性格一向和顺:事已至此,为什么要制造更多的不协调和不愉快呢?因此当许羡苏在1931年离开北京前夕,把一大包与鲁迅的通信交给朱安时,朱安实在不知所措。许羡苏和鲁迅的关系曾经非常密切,两人通信的数量比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更多,其中一个原因是许羡苏住在周家时,等于是周家家书的主笔。朱安多年目睹许羡苏与鲁迅的情谊,自己又目不识丁,只能猜测书信的内容。她无法预测如果把信寄往上海,会有什么后果,大概就一直把信藏在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