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陆小曼从女学生摇身变为官太太时,还未满十八岁,她能参照的女性典型是谁呢?还不是她身边经常接触的女性,例如她母亲交游的圈子?从这个角度看,她并没有辜负父母和亲朋对她的期望——正相反,作为王赓夫人,初进高级社交圈子,她让父母引以为荣。当然,我们可以指出,张幼仪十二岁为自己找学校,林徽音十六岁就选定了未来的理想专业;但人之不同,各如其面,陆小曼跟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在她自己的社交与文化网络中,她有恰当的、让人称羡的位置。
20世纪上半叶标新崇洋,文化界不少男士都被像陆小曼这样的社交圈活跃分子吸引。在他们看来,西式社交场合男女混杂、自由交往是个新现象,是非常“摩登”和“洋化”的表现,代表着“进步”,而能在这种场合出风头的,自然是“新女性”中的佼佼者了。
有趣的是,这类场合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文人的习惯:他们的诗酒之会往往有名妓穿插其间,而名妓们不但长得漂亮,也颇以才艺见称。她们有的弹琴奏乐,有的轻歌曼舞,有的妙语解颐,有的和宾客酬唱,吸引传统文人学士为她们赋诗填词,百般颂赞,后代传为美谈。
这样的文人诗酒之会,也不是光在古代。在新文化时期的中国社会,旧传统与新习惯并行了二十多年,虽然互存敌意,但也不能抹杀对方的存在,老派“才子佳人”的聚会并不罕见。以此为参照背景,像陆小曼那样的“新女性”——长得漂亮,衣着入时,善于唱歌跳舞,在社交场合和名人雅士周旋——除了她们家里有钱、念过洋书以外,她起的实际作用和传统名妓有什么本质上的分别呢?
很可惜,这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对当时上流社会的新派文化人并没有吸引力。他们太热爱“新女性”那副招牌了,也太介意新文化和旧文化之间的鸿沟了,以致没有谁愿意探讨当时男女社交的深层结构。正因如此,徐志摩虽然是个新派文化人,但他遇上了风头正盛的陆小曼,也就没想过她是哪一类“新女性”。
其实,二人在热恋时,陆小曼就曾对徐志摩这样描写自己:
在城里每天沉醉在游戏场中,戏院里,同跳舞场里,倒还能暂时忘记自己,随着歌声舞影去附和;这次在清静的山中……反激起我心头的悲恨。
陆小曼要表达的是她对恋人的思念,但却不经意描绘出像她这样的大都会摩登女性平常的日程。在这本书中写到的与她同辈的女子之中,没有另一个人会选择如此过日子,因为她们是另一种“新女性”。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大家现在看到陆小曼在北京再婚的照片,她身穿白婚纱,行的是“文明礼”;但她婚后与徐志摩回乡,却要求徐家派出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去迎接她进家门。如此一来,懂得老规矩的人自然要怪她失礼(毕竟她和徐志摩都是再婚),讲究新典范的一代又要瞧不起这种封建派头。也许这最能显示像陆小曼那种背景的女性,往往陷进尴尬的文化处境而不自知,因而也不能自拔。
陆徐之恋
陆小曼和徐志摩两人相遇,其实也是当年上流社会的写照:陆小曼过惯了“舞池歌榭”的生活,而丈夫王赓的性格和她背道而驰,热衷工作,也常常需要到外地公干,后来更被派往东三省任职;陆小曼不愿放弃北京的生活,不肯同行。徐志摩与王赓都是梁启超的门生,算是熟识的朋友,因此与陆小曼有了接触的机会,两人坠入爱河。
假如要问他们看中对方什么,读者可能认为我迂得厉害,恋爱嘛,是很个人、很主观的事。不过,如果硬要客观起来,也不是完全说不出原因。先看徐志摩,他硬拼着离了婚,惹来父亲大怒,却未能赢得林徽音。我们知道失恋会引起一种反弹作用(rebound),有点像遇溺的人伸手去抓救生圈,而他遇上的陆小曼,又是个易于让人倾倒的美人。张幼仪追述初见陆小曼,就不讳言自己没料到她如此美丽:
她的肤色白皙通透,五官很精致。她说话的时候,在座的男士们都入了迷。
徐志摩被美丽的外表吸引,运用浪漫的想象力,在自己心中建立一个理想的恋爱对象,这不是头一次。林徽音回忆当年徐志摩在伦敦追求她时,对徐志摩的心态就有明智的衡量:“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