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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婚姻(35)

作者:孔慧怡

不过,如果我们以为张幼仪的蜕变证明20世纪初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人,可以完全摆脱旧思想和老模式,我们就错了。张幼仪本人回顾自己一生,引用的就是传统价值观。此外,在六年婚姻生活中徐志摩对她的态度也造成深重的心理打击,让她即使事业有成以后,对于自己少受新式教育这一点,还是感到自卑,无法释怀。

她的故事再一次告诉我们,所谓的“新”和“旧”不是绝对的。

中年到晚年

徐志摩死后,张幼仪继续在商界发展,经济上很丰裕;徐父去世后,她也代儿子管理徐家的遗产。到了儿子该成家的年龄,她按照当时惯常的做法,在麻将友人圈中为他物色对象——五四一代的自由恋爱之火虽然没有熄灭,但也不再那么轰轰烈烈了。

1947年底张幼仪全家因事到北京,当时林徽音重病住院,刚动了割肾大手术,托友人找到张幼仪,说希望可以见一面。张、林两人的名字因为徐志摩而扯在一起大半辈子,但二人从未碰面,以林徽音当时的病情来说,这很可能是她的最后请求了。

张幼仪领着儿子和孙儿、孙女到医院看林徽音。据她回忆,当时林徽音的身体极弱,大家没有说话,但林徽音很仔细地看着她。

“她到底想看什么呢?也许是看我人长得丑又不会笑。”——这是张幼仪的话,话的背后藏着几十年的苦涩。徐志摩当年为了这位新女性而抛弃她,不管她后来如何成功,心里的伤痕始终没有平复。

反过来说,张幼仪领着儿孙到医院,潜意识里又是否有点示威的味道呢?是否以此表态:我丈夫虽然为了你强迫我离婚,但我的婚姻在儿孙身上得到了延续?

至于林徽音为什么想见张幼仪,是否像张幼仪说的,是想见徐志摩的后人呢?按张幼仪本人回忆的细节,似乎不是,因为林徽音请求见的是她,不是她的儿孙,林徽音在病床上仔细看着的也是她。

要是把徐志摩的行为归罪于林徽音,简直等于古代说“昏君无罪,罪在女人祸水”,无稽得很。可是林徽音面对死亡而求见张幼仪,可见她对张幼仪被弃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是否有“我虽不杀伯仁”的感受呢?可惜张幼仪带着全家来探病,假如林徽音有话想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也就不好说了。

国共内战末期,上海解放以前,张家的人纷纷离开,张幼仪也不例外。她定居香港,1953年与邻居苏纪之医生结婚。当时她的儿子一家已经移居美国,她征求儿子的意见:“母拟出嫁,儿意云何?”既有夫死从子的意味,也有落落大方的气度,在旧传统和新规范之间达到平衡。

对她的第二次婚姻我们知道的不太多。苏医生也是离了婚的人,带着四名子女。他早年在日本留学,要在香港执业的话,得先通过当地的考试,难度很高。张幼仪回忆说,他在这上头下过苦功夫,后来在香港岛跟九龙都有诊所;据宋淇夫妇所知,他是当时的妇科名医。张幼仪简短的叙述说明两点:第一,她佩服丈夫择善而行的意志力;第二,她说两人在生活上有共同话题。相对于徐志摩,苏纪之该是个好丈夫。

1967年,张幼仪与苏纪之重游欧洲,除了柏林、伦敦、剑桥等地外,两人特别到沙士顿一行。对她来说,这个地方除了见证她年轻时一段困苦的生活外,应该还有更深的意义。

1972年,苏纪之在香港因肠癌病逝,张幼仪决定移居纽约,靠近自己的家人。她在1989年于公寓中去世。

她死前强调一生尽了应尽的责任,照顾徐家老少。从她的回忆中,我们看出她对徐志摩一方面还很生气,另一方面又还有情谊。但这种情不是五四浪漫诗人心目中的“爱”,反而更接近千百年来儒家传统中“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与朋友交在乎诚信的守则。

平实的地方与平实的人

徐志摩像剑桥的一道魔咒,只要你是华人,来到剑桥就自然想起他;即使你不去想他,也一定有人要在你面前提起。至于沙士顿,大家都把它看作剑桥一个廉价的宿舍区,既不惹人遐思,也不会引起联想,因为那实在是一个没有特色,也不美丽的地方。

但往深一层想,如果没有像沙士顿这样的乡村和小镇,剑桥的人口和经济重量又何以承担呢?研究文学的人刻意或者下意识标榜浪漫和美,所以标榜徐志摩,也标榜剑桥,而平实的地方,和平实地过日子的人一样,很难引起他们的热情。沙士顿是个让人过平稳日子的地方,张幼仪的聪明和意志也都在实务上表现出来,所以两者都得不到浪漫文人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