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次劫难将成为张幼仪蜕变的起点。在她人生最紧急的关头,我们看到形成“新女性”的两项重要因素发挥作用了:第一,当事人年轻,张幼仪被抛弃时只有二十出头。第二,家中有属于新潮流的人物。张家虽然不愿意在女儿的教育方面花钱,却为儿子提供出洋的机会。当张幼仪只身受困于英国时,她的二哥张嘉森和弟弟都身在欧洲。
她在英国彷徨无路,终于写信向在巴黎的哥哥求助。接到回音后,她孤身带着行李走路到沙士顿火车站,手里拿着一张写着PARIS的字条,几番换车,到巴黎投靠哥哥。不久,她从巴黎被转送往乡间,由张嘉森的朋友照顾,接着她决定和七弟张景秋同往德国,最后在柏林临盆产子。
没有这个家族安全网的话,她的故事大概只有惨淡收场。
张幼仪成功蜕变的第三个因素是可靠的经济来源。1922年2月,她生了次子德生(Peter)后,徐家父母一直支付她和孩子的生活费,在当时的德国,每月二百美元很可以过安稳的日子。按中国传统习惯,已婚女子是夫家的责任,但离婚女子却往往落入夫家和娘家之间的空隙。有了徐家的经济支持,张幼仪才能在德国念了三年多的书,儿子由保姆DoraBerger帮忙照顾。她重拾婚前读师范学校的理想,在柏林完成课程后,前往汉堡进修。对当时的中国女子来说,能在欧洲留学是万中无一的机会,但张幼仪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足够的德语攻读幼儿师范,可见其天生聪敏。
对张幼仪来说,德国的日子也带有很重的哀音:她的幼子病了近两年,在1925年夭折,只有三岁。此时徐志摩受父命要与陆小曼进入“冷静期”,再访欧洲;张幼仪经历丧子之痛,正需要离开伤心地,于是二人同游意大利。后来有人拿此事说明张、徐二人离婚后感情更好,看法未免浮于表面。在当时的欧洲,体面的年轻女性不可能单独旅行,张幼仪与徐志摩同行是有实际需要,他们的旅伴还有两位英国女士,大多数时间是三位女士在一起,徐志摩独自行动。至于徐志摩奉命出国,徐家二老除了希望借此打断他和陆小曼的关系外,也极可能是刻意让他与前妻会面。不过,假如他们盼望看到破镜重圆,结果就失望了。
旅行后,张幼仪回到德国,迁居汉堡,为的是继续学业。但失去幼子,让她更思念一直留在硖石徐家的长子。加上当时德国政治动荡,经济破产,通胀飞升,社会极为混乱,这样的客观环境相信也是促使她决定离开的原因。几个月后,她在八弟张禹九陪同下,启程回国。
居留德国的几年,对她回中国后的道路有决定性影响。在当时的中国,任何年轻女子曾在外国居住和念书,就会自动被视为“新女性”。她起初带着长子在北京居住,不久因为母亲重病,迁居上海以便照顾。就在这个推动新观念的城市,她的新女性地位开始扎根:虽然她在德国只念了三年书,但她到上海后,不久就受聘在东吴大学教德语。由此可见,在机遇甚少的地方,一点点机会就足以为人提供起飞的第一步。
张幼仪任职东吴大学不过一个学期,就摇身一变成为银行家,其枢纽也是家庭关系。她的四哥张嘉璈当时是中国银行的总经理,因此1928年上海女子银行面对经济危机,就决定邀请她出掌业务,为的是她有拯救银行的关系网。除了银行的工作外,她后来又成为时髦的云裳服装公司的经理(股东包括她的弟弟和徐志摩),一身数职,胜任愉快。
1921年在沙士顿遭受丈夫抛弃的“土包子”,凭着坚强的性格和信念,回到中国后摇身一变,成为典型的新女性——留学欧洲,经济独立,有事业基础和社会地位,衣着高雅,而且还是个知名的离婚女子。
张幼仪的个案充分显示,传统女子要成为“新女性”,必须具备以下各种条件:年轻,有适当的家庭关系、充分的经济资源和良好的教育机会,否则她的蜕变绝不会如此成功,又如此迅速。
连徐志摩在内,有不少人引用张幼仪自己的话,说明她如何脱胎换骨:“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到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这是否是全面的事实呢?我们回看她十二岁时为了念书自己找学校,再说服父母和姐姐,就知道她天生聪明能干,不是真的什么都怕。但无可讳言,德国的经历——包括面对幼子长年生病的哀痛——彰显了她天生的坚毅,也激发了她天赋的才能,是她在中国发展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