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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婚姻(33)

作者:孔慧怡

1920年底,徐志摩放弃在美国的经济学课程,转到英国,徐家父母感到儿子的行为有点不对头,又经过张幼仪的哥哥提醒,才决定把她送到英国与丈夫团聚。张幼仪在徐家几年的表现,显然让二老很放心,把媳妇送到英国,是希望可以管住儿子。

徐志摩厌恶妻子,却还不敢让父母知道。张幼仪到达欧洲后,他头一件事就是让她换上洋装,到影楼拍了合照寄回中国,安抚父母的心。同时,他也没有因为心中另有所属而停止与妻子的性关系。

沙士顿的日子

1921年初,张幼仪跟随丈夫从伦敦迁居沙士顿,为的是他在剑桥做旁听生,在这个小村子找到一家租金便宜的小房子,后来还把一间卧房分租给郭虞裳。

剑桥的冬天吹着从北海过来的风,冷得刺骨,英国乡居最吸引人的园艺和绿意,在冬日丝毫看不出来。沙士顿是平凡的小村子,四面农田围绕,房舍不多,村路是压平了的泥路,他们租来的房子并不宽大,格局是英国这类老房子常见的“上二下二”(two-up-two-down)——楼下是起居室和厨房,楼上是两间卧房,楼梯很窄,天花板低矮,后院一片荒凉。张幼仪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在今日的英国,这样的小农舍是优皮[3]一代的宠儿,以巨款购来,花大钱内内外外重新修葺,小花园的草木布置精益求精,打扮成明信片上的童话屋,这种20世纪末的景象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当年张幼仪在沙士顿过的,正是这种绿草如茵、玫瑰攀在窗缘的日子。这和事实相差太远了。

冬天的沙士顿,放眼四望是一片平坦的灰黑色,下午三点半太阳下山,灰暗的房子伴着花园里的秃枝残叶。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在一个世纪前迎接只有二十一岁的张幼仪。

这样的画面不正好是她内心的写照吗?言语不通,经济拮据,丈夫看不起她,而她早在伦敦就猜到丈夫有婚外恋,但此时的她还不了解新文化运动所谓婚姻自由的观念,因此以为丈夫是要纳妾。

难道她就不想受新教育吗?她本以为到了英国会有读书求学的机会,但请来教她简单英语的家庭老师上了几课,就抱怨沙士顿脚程太远,不肯再来,因此除了英文字母外,张幼仪只会讲最基本的客套话,像Goodmorning之类。接下来的日子,她整天关在屋里洗衣烧饭,这样郁结的心情,不是正和外在环境互相呼应吗?

张幼仪向侄孙女张邦梅回忆这段日子时,再三提出疑问,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不主动一点,不独自出外走走。其实以她当时的心情,加上当时的客观环境,她的表现可说是很正常的。

假如英国的冬天让人消沉郁闷,那么英国的春和夏是最能让人感受到生机和希望的季节。沙士顿虽然平平无奇,但春来了,花园、路旁,甚至田边都有洁白、嫩黄和粉紫的小花,一夜之间从土里探出头来;接着空气再和暖点,洋水仙就纷纷挺拔地站起来,展示娇黄嫩白的脸庞了。在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季节,张幼仪发觉自己体内正孕育另一条生命——她怀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孩子。

夏天,张幼仪感觉到身体内的变化。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把消息告诉看不起她的丈夫时,得到这么一句话:把孩子打掉。

英国乡间的夏天繁花似锦,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但以张幼仪当时的心情,对身边草木的荣枯又能有多少关注呢?

英国的秋天是迷人的,正如济慈所说,那是“烟雾蒙蒙、果实丰盈的季节”。但1921年的初秋对张幼仪却唤起了另一番联想:“秋扇见捐。”当年9月初,徐志摩忽然提出要与她离婚,一个星期后更不辞而别,把她抛在沙士顿,当时她怀孕三个多月。

在他们那儿分租卧房的郭虞裳似乎也不知道徐志摩到底怎么回事。几天后,他感到事情不对头,收拾好行李,对张幼仪说一句要走了,就此离开。

张幼仪的蜕变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鼓吹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绝大多数的青年及成年男子都已在父母安排下结婚生子,这成了他们实行与新女性自由恋爱的最大障碍,因此当时有不少人提出种种解决办法,其中一种很流行的做法名为“逃婚”,亦即从已经建立的婚姻现况中逃出来,与妻子、儿女划清界线,走上自己的阳关道,追求可以做恋爱对象的新女性。

从这个大背景来看,徐志摩在沙士顿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算不上创出什么新潮流。他的手法正是当时中国的热门话题——“逃婚”。按当时报章杂志的报道,逃婚的人数愈来愈多,被弃的妻子走投无路,不少以自杀了断,其中以河南省自杀的弃妇人数最多。从人道立场来看,我们可以说徐志摩比当时的一般“逃婚者”更冷酷。在中国被“逃婚者”抛弃的妻儿大多数住在夫家,还算有个安全网,不至于马上变得无依无靠。张幼仪人在英国,言语不通,举目无亲,孤身被扔在沙士顿,又有谁对她施以援手呢?她的境况实在比同期的河南省自杀弃妇们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