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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婚姻(32)

作者:孔慧怡

不管是20世纪初还是20世纪末,在英国街头总不会看见有人用口罩蒙面到处走;这种装扮在北京倒是常见,因为北京冬天除了风大雪大之外,风沙也大,蒙面上街是实际需要。说到底,忽视历史认知,就无法跨越个人经验,无法体会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空间的真实世界。

相对上述不着边际的幻想,梁锡华写《徐志摩新传》(台北,1979)态度沉实中肯;但关于徐志摩抛妻一段,却有如下的叙述:

关于徐志摩离婚的事,已有不少人写过文章,在此只需稍及一二便可。

志摩的原配妻子张幼仪在民国十年初到伦敦时,志摩已爱上了林徽音,且在情网中不能自拔。张幼仪在环境的压力下离开丈夫往德国求学,志摩乃获得“解放”之乐。他在民十一年三月前致函妻子张幼仪有这样的话:

“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志摩给妻子的信带给他所盼望的效果,张幼仪最后同意离婚。

“只需稍及一二”,明显是为了隐恶,因此用上隐晦的语言,说张幼仪“在环境的压力下离开丈夫”,但“压力”到底来自何方,却闭口不谈。事实是徐志摩把张幼仪抛在沙士顿,撒手不管。我们不怀疑男的由此得到“‘解放’之乐”,但严肃的传记作者大概知道梁启超对这种行为的评价:这份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梁氏略过不提,又是隐恶之举。

至于梁氏引用徐志摩致张幼仪的书信(也就是徐志摩公开发表的离婚书),作为二人离婚的真相,倒无可厚非,因为在1979年梁氏成书的时候,这是唯一通行的角度,引用此信的亦不限于梁氏一人。假如没有张幼仪的口述历史,这个假象大概到现在也无法打破。

张幼仪回忆中的离婚经历,与想象中的“离婚通信”完全是两回事。张幼仪被徐志摩抛弃之后,辗转到了德国,与兄弟同住,在柏林产下幼子。她刚分娩,徐志摩便派朋友吴经熊把“离婚通牒”送到她和弟弟的住处,当时她人还在医院。这就是徐志摩“致妻子函”的背景。张幼仪坚持要与徐面谈此事,吴经熊支支吾吾,她便干脆指明会面的时间地点,要吴通知徐志摩。第二天她单身赴会,而徐志摩却招来四个朋友在场助阵,当着众人演说,说离婚是为了“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张邦梅在书中对这个奇特的场景有清楚的描述。(BoundFeetandWesternDress)假如我们要找出张、徐二人关系最明显的转折点,正好就是这个场景——张幼仪从被动变为主动,不但平视徐志摩,同时也看透了他侃侃高谈背后的真相。即使我们撇开徐志摩的离婚动机,光看两个当事人的表现,一个躲在口号与朋友背后,另一个在厄难面前挺起胸膛,谁具备道德勇气,不言而喻。

沙士顿以前的张幼仪

张幼仪勇气可嘉,但她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新女性;她的勇气建基于传统价值观——志气和骨气。她对侄孙女张邦梅追述往事时,开宗明义说:

在中国,女人不算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张幼仪的父母育有八男四女。尽管后世爱强调张家环境富裕,张幼仪的兄长和弟弟都受高等教育,留学外国,但她作为女孩却只能在家中受基本教育,父亲没有想过让女儿入学读书。其中部分原因是家族中两房人不和,她父亲迁离祖屋,靠行医养活家中十余口,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但另一个原因肯定是中国重男轻女的传统。

张幼仪最终能到学校读了三年书,完全靠她自己的努力:十二岁那年,她在报上看到苏州预备师范学校的招生广告,每学期五元的学费除了包住、包吃,还包往返的火车票,于是劝父母让她报名,说付出些微学费,比把她留在家中的生活费还相宜。她母亲不肯让她单身在外,她又劝服了不热衷读书的姐姐结伴报名。从这件事,我们认识到这个小女孩不但求知欲强,而且聪明(懂得父母反对她进学校的顾虑何在),又有说服力(因此能劝得动姐姐答应同行),充分展现了她天生的能干。

即使如此,她终于还是被逼停学,十五岁嫁入徐家。丈夫是她哥哥相中的。和她相反,徐志摩结婚后入读北京大学——结婚对年轻男性不是求学的障碍。

徐志摩一开始就把她视作“土包子”,对她不理不睬,视妻子为满足父母抱孙心切的工具。张幼仪十八岁生子,徐家有了第三代,徐志摩的父母才安心放他留学美国。徐家是富户,绝对有能力把儿、媳两人同时送出国,但他们守的是旧规矩,媳妇留在老家侍候公婆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