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呢?原因很简单:旧式女性在死后留名,十居其九是因为与她们有关联的男人,不是父兄,就是丈夫。
在朱安来说,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周树人,笔名鲁迅。
朱安还在世的时候,鲁迅和他身边的人视她为一份无法推辞的馈赠,是他苦恼的来源。在朱安死后的数十年,她的丈夫被放在文学殿堂最崇高的位置,可是她的名字和存在则成了禁区,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逐渐解禁。
我写这篇传记的目标,是希望把朱安放在主角的地位,通过她的一生,为一代饱尝劫难、有口难言的女性寻觅她们的声音。尽管如此,其实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有关她丈夫的记录中搜索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丝丝痕迹,拼凑出一帧并不完整的画像。
早年生活
清朝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绍兴城一户姓朱的商人家中添了个女孩,取名为“安”。她虽然生于王朝的末世,但在那个年代,富裕的城市如绍兴仍然相信,传统的生活方式和制度是唯一可靠而又可行的。虽说太平军横扫江南的时候,曾经占领绍兴达一年半之久,但到了朱安出生时,旧传统和旧制度似乎又安安稳稳地立住阵脚了。
朱安的童年在母亲和家中女眷、女仆膝下度过。朱家在绍兴水沟营丁家弄的大宅由两栋房屋组成,每栋三进,里面的庭园、池塘、花圃和大大小小的房间,足以让一个年幼的孩子感到自成天地,别无所求了。有时候长辈也会带她出门,譬如随着母亲回娘家,又或是在节日看庙会的社戏。每次出门,朱安总可以体会到绍兴特有的悠闲步伐:在这个水乡,大家常用的交通工具是乌篷船。朱家虽然从商,但也有几分书香——朱安的祖父中过举,在扬州当过小官,因此家中当然有个书房。不过书房跟朱安没什么关系:在保守的家庭,如果已经有了男丁,女孩几乎是没有机会念书的。在朱家眼中,朱安的弟弟才是这个书房的未来主人翁。
女孩子没有机会经历拜师入学这一人生分水岭,却另有一份仪式等候着她们。朱安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被带进一个小房间,大人让她脱了鞋袜,把脚浸在一盆暖水中。过了一会儿,她的妈妈和两个女用人或亲戚把她按住,拿出特别编制的长棉布条,把她的四只脚趾向脚底屈折,用湿布条一层一层地裹起来,接着又把她的脚跟拼命往前拉,这样就裹成了“三寸金莲”的雏形。朱安痛得尖叫起来,但伴着她的哭声的是母亲的训诲:所有好人家的女孩都得缠足。她只要看看妈妈和家中其他女性,就知道这是事实,没有一个例外。在往后五六年因为缠足而流血流泪的日子里,她不断听到长辈的告诫:缠脚时不哭不叫,才是好人家女儿的模范;脚缠得愈小就愈尊贵,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就愈占优势,因为小脚不但是美的标准,也是身份的象征;没有男人会愿意讨一个大脚的老婆。
定亲
即使以当年的标准来说,朱安的脚也算非常小,这在亲戚群中应该为她和家人争来了不少荣誉。尽管如此,她的婚事却没有像大家预言的那么顺利,其中原因我们也很难弄清楚。为鲁迅作传的人都爱说朱安长得难看。朱安现存的照片中有一幅看来比较年轻:长长的脸,尖下巴,眼睛和嘴巴线条分明,鼻子稍大,头发往后梳成髻,前额很高。(当时流行的风尚,已婚女子会把前额头发剃去一点,让额头显得更高,这反映了清代的审美观——因为男人都按满洲规矩剃光前额,久而久之,大家就觉得这样看着才顺眼。)最让人注意的,是照片中人那份羞怯的神情。按传统标准,朱安当然算不上美女,但也说不上丑陋。另一方面,她的身材矮小瘦弱,后来的鲁迅传记作者甚至说她“发育不良”。事实上,比朱安年轻一辈的中国女性有很多也不过四尺八九寸高;鲁迅本人的身高也只有五尺三寸而已。
说到底,即使朱安外貌不美,对谈婚论嫁也不一定是大障碍,因为古有明训:娶妻求淑妇。朱安性情和顺,家庭背景又好,实在具备了“淑妇”的条件。
1899年,朱安二十一岁,绍兴旧俗称这样的未婚女子为“老大姑娘”,认为到了这阶段,她们即使找到夫家,也多半只能做填房。但这时朱安的婚姻前景似乎明朗了起来,通过亲戚的斡旋,有了议婚的对象。男的是一名周姓前任官员的长孙。那位周老爷当过京官,但后来因为科场贿赂而锒铛入狱,家道自此中落。他的长孙十八岁,在南京一所新派学堂念书。绍兴传统以妻子比丈夫大两三岁为佳,所以两人可以算是相当匹配的;唯一的缺憾是周家经济颇为拮据。但毕竟他们在绍兴还算是户体面人家,对“老大姑娘”朱安来说,这可能是最理想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