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珮声曾经把她与胡适的恋情和她后来思念胡适的诗词写下来,老病时连同她当年的日记和有关书信,托付给青梅竹马的朋友,嘱咐说她死后要把这些记录全部毁掉。这很有一点黛玉焚诗的味道,也可见曹珮声性格孤绝的一面。她的友人汪静之在她去世之后,按照她的意愿把遗物付诸一炬。
登极峰而众山小
用今日的眼光来看曹珮声对当年痴恋的执着,我们可能会觉得她很傻,甚至会说她自寻苦恼。
假如我们从传统才子佳人故事的角度来看曹珮声,也许又会认为她只是继承了古代痴情女子的一贯作风,并没有充分体现五四新女性竭力追求的独立个性和人生抱负。
事实是否这样呢?要理解像曹珮声那种执着的表现,我们得明白“自由恋爱”对于经历新文化运动那一代人有什么象征意义。
我们在今时今日谈恋爱,讲的只是个人的两情相悦;但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恋爱是中华文化革命的指标,是每个年轻人文化身份的重要部分,因此他们投入的不光是感情,更是整个人的文化认同和人格取向。自由恋爱对一个五四女青年来说,是人格表现的一部分,曹珮声天生执着,当然也加强了她在感情方面的那份痴。但更不能忽视的是,她恋爱的对象不是一般新青年,而是发动新文学运动的巨匠。当恋爱对象蕴含着那么大的文化意义时,当事人对恋情的反应不免要比一般情况更深更广,慧剑也更难挥下,因为要斩断的不光是情丝,也是一个通往新世界的美梦。
曹珮声和传统的痴情女子不同:新文化运动让她摆脱封建婚姻,接受现代教育,更成为少数可以出洋留学的女子。她的确建立了自己的事业,也有自己的生活,但这种种成功都不能让她摆脱感情上的困境。这正是新、旧文化争持的一种象征:事业有成,是五四新女性足以自豪的地方,但她们在感情方面却常常彷徨失落,因为在这个规范剧变的年代,她们和她们爱恋的对象往往把持不住生命的方向盘,眼光虽然投向新世界,但脚下却被旧传统营造的现实绊住了。
曹珮声和胡适的恋爱,就像漆黑的夜空中忽然爆发出耀目的烟火,转瞬即逝,但它发放时那么强烈,光彩那么耀人,和黑夜的对比又那么尖锐,任谁也不可能忘记它。我们可以静坐七八小时,面对漆黑的夜,而烟火闪耀的时间就只有两三秒——我们会记得那漫长漆黑的几小时,还是那光辉灿烂的几秒钟呢?
对曹珮声来说,她一生最光彩的时刻,正是“霞栖楼外数星时”。
附录曹珮声怀念当年热恋的作品四首
满庭芳(1930)
湖畔闲行,湖堤携手,湖中划艇先争。歌声相应,惊起鹭鸥鸣。饮罢枕岩卧,分餐后,慵倚危亭。联诗句,称雄抢韵,个个要先赢。
韶华飞似电,良辰美景,过眼流萤。念当年欢笑,踪迹难凭。落得销魂回忆,无人处,独自思寻。朱颜改,衣宽带剩,谁解此凄凉情?
少年游(1930)
钱塘门外草蓠蓠,兢走过湖堤,孤山顶上,初阳台下,同坐听莺啼。
当年春去无踪迹,空问取黄鹂。屈指同游,飘零星散,回首不胜悲。
女冠子(1943)
三天两夜,梦里曾经相见。似当年,风趣毫无损,心情亦旧然。
不知离别久,甘苦不相连。犹向天边月,唤娟娟。
(“娟”是曹珮声的小名,屡见于胡适日记,她在诗词中提到明月,每用上“娟娟”二字,语带双关。)
临江仙(1943)
阔别重洋天样远,音书断绝三年。梦魂无赖苦缠绵。芳踪何处是?羞探问人前。
身体近来康健否?起居谁解相怜?归期何事久迟延。也知人已老,无复昔娟娟。
第五章霞栖楼外数星时:曹珮声的故事
假如我们只看官方发布的历史文件,会以为1902年是中国女性脱离苦海、走进新时代的重要一年,是中国女性运动的分水岭。就在这一年,清朝政府以皇太后慈禧和皇上光绪的名义下旨,劝喻全国取缔女子缠足的恶习,后来又颁下在各省开办女子学校的规章。这就是说,清政府明文规定反对缠足和促进女子教育,把这样的社会改革列为官方认可和鼓励的活动。
然而,政府条文是一回事,社会运作方式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存在的鸿沟,我们正可以从反缠足和兴女学这两件事上看清楚。对出生于20世纪初的女性来说,保留天足和进新学堂受教育都是重大的个人斗争,而斗争的结果到底是胜是败,很多时候不取决于个人毅力,而是要看她们的家庭背景:家里有兄长或长辈倾向维新观念的女孩,在这项斗争中占了天然优势。但即使她们中的佼佼者,还要面对更大的挑战——新文化运动呼吁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将会卷起巨浪,向她们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