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总结江冬秀的一生,说她是“千万个苦难少女中最幸运最不寻常的例外”。正因如此,她不囿于任何框框,既不是“从夫”“从子”式的传统女性,也不是夫唱妇随式的新派芸娘,更不是爱时髦打扮的洋化太太。随着客观环境的改变,她作出最切合自己个性的选择,就像面对自助餐,只选合口味的菜式,哪管他人如何看自己的拼凑。朴素、节俭、果断、行善是她的天性;驭夫、写白话、打抱不平是客观环境提供的机会。
胡适晚年曾说,他从来没影响过他的太太,听来有点苦涩。其实江冬秀婚后学会用白话与亲友通信,完全是胡适的功劳,她对官场和政治的看法,很大程度建基于在胡家多年接触的圈子。让他耿耿于怀的大概有两件事:第一是江冬秀不信西医,他认为这影响了子女的健康。民国初年很多人都认为西医会拿病人做实验,不信西医的可不止江冬秀;何况她在北京的那些年,也出过西医误诊、病人丧命的例子——梁启超1926年在协和医院动手术出错,延至1929年初逝世,其间传闻极多,这样的情况不免加强了江冬秀对西医的顾忌。第二则是麻将,胡适认为太太因而疏于管教儿子。他们两人对亲子关系看法大不相同,胡适提倡视子女为朋友,江冬秀奉行传统的“骂是爱,打是疼”(对丈夫也如此)。但儿子管不好,为什么责任都要归女方呢?为什么不是文化程度高的那一位多负责任呢?胡适研究中国文化,怎么忘了儒家说一切从“齐家”做起,古语说“养不教,父之过”呢?真要打倒封建传统,也该打倒把一切归罪女性的传统。
江冬秀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所以她没有乖乖地跟着丈夫回台湾;她也不是新派的贤妻良母,所以丈夫怪她不肯花时间教导儿子。她没有上过新派学堂,没有自己的职业,按五四时期新文化年代的风尚,说不上是“新女性”。可是她绝对有独立个性,也有独立人格和独立观点,这不也是“新女性”的定义吗?
第五章霞栖楼外数星时:曹珮声的故事
假如我们只看官方发布的历史文件,会以为1902年是中国女性脱离苦海、走进新时代的重要一年,是中国女性运动的分水岭。就在这一年,清朝政府以皇太后慈禧和皇上光绪的名义下旨,劝喻全国取缔女子缠足的恶习,后来又颁下在各省开办女子学校的规章。这就是说,清政府明文规定反对缠足和促进女子教育,把这样的社会改革列为官方认可和鼓励的活动。
然而,政府条文是一回事,社会运作方式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存在的鸿沟,我们正可以从反缠足和兴女学这两件事上看清楚。对出生于20世纪初的女性来说,保留天足和进新学堂受教育都是重大的个人斗争,而斗争的结果到底是胜是败,很多时候不取决于个人毅力,而是要看她们的家庭背景:家里有兄长或长辈倾向维新观念的女孩,在这项斗争中占了天然优势。但即使她们中的佼佼者,还要面对更大的挑战——新文化运动呼吁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将会卷起巨浪,向她们打来。
社会变革是个缓慢而又迂回的过程,不是童话故事,因此年轻、勇敢、爱憎分明的女郎尽管倾尽全力,却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渴求的东西;曹珮声的人生就是个例子。她活在新和旧的夹缝之间,尽了最大努力,冲破盲婚哑嫁的命运,蜕变为一个受高等教育、有个人事业的新女性,可是她流传下来的故事,却是一段无望的苦恋。
多少五四时期的青年女子有过同样的经历呢?真是不可胜数,但她们的故事早已随着岁月流逝了。我们现在还知道关于曹珮声的一切,是因为和她谈恋爱的不是别人,正是新文化运动的开路人之一——胡适。
新女性的旧道路
曹珮声原名曹诚英,小名行娟(所以胡适称她为娟),珮声是她的字,也就是朋辈之间用的称呼,至于诚英一名,一般只有长辈才用。她正好出生于1902年,也就是清政府下旨宣告反缠足那一年。
假如我们光看曹珮声的学历和事业简表,会相信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新女性,清末政府新政策的受益人:她小时候受私塾教育,十八岁入新式学堂读书,二十三岁到南京念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当助教,三十二岁到美国留学,学成回国,先后在安徽大学、四川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教,是中国第一个当农科教授的女性,端的是新女性典范。
但作为一个在清末出生的女性,她的人生际遇又岂会如此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