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可不一样,她本来就节俭,到了纽约,和丈夫过着俭朴的生活,她不以为苦,而且长子一家也在美(胡祖望主修机械工程,一直在美国工作),她在华侨圈中又找到麻将友人,对她来说,纽约的生活并不缺少她最看重的东西。也许有人会想,她在此地言语不通,总会影响她的自信吧?以下的小故事可以说明事实并不如此。把这个故事传诸后世的,是当时和胡氏夫妇过从甚密的后辈学者唐德刚。
纽约的公寓大楼都有消防楼梯,一天有个体形高大的盗贼从消防梯进入胡家,江冬秀独自在家,走出来看见贼人,不惊不怕,步向大门,把门打开,对那个贼说:“Go!”贼人真的乖乖地从大门走了。这位老太太的威严自信由此可见。要是问这份威严自信从何而来,应该是理直则气壮。这大概就是江冬秀性格的核心:尽管她的表现方式有时让人吃惊,诸如拿出菜刀对付离婚的威胁,又或是为了稿费的事和丈夫经常争吵,但归根究底,她认为道理在自己这边,自然应该力争。
旅美的岁月为江冬秀带来一份奇特的友谊。1953年8月,韦莲司邀他们夫妇二人到自己在绮色佳的家避暑,她在信中对江冬秀非常客气。当然,两人言语不通,总要靠胡适传译,但夫妇俩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可见大家相处融洽,自此双方偶尔会互赠礼物,大多由韦莲司主导,而江冬秀则一直表现得很识大体。胡适死后,她接受了韦莲司捐赠的和胡适数十年的通信,并不忌讳把二人的感情传诸后世,还请韦莲司提供一份自传,以作配合。
说到自传,不得不提江冬秀本人也写过自传。据唯一看过未完稿的唐德刚说,那是铅笔所写,有她当年待嫁和婚礼的感受,虽然有不少错别字(和她写的信一样),但个性跃然纸上,真切可爱。与她背景类似的中国女性,有多少会执笔写自传呢?这固然受了胡适的影响,也显示出她本人的尝试精神。可惜的是,她去世后这份手稿下落不明。
终老台北
1958年,胡适终于决定接受“中研院”的任命,江冬秀习惯了在纽约的生活,不愿陪他迁居台北,很多人将此归咎于麻将。难道台北就没有人会打麻将吗?按胡适说,她不爱台湾的天气,特别是怕潮湿(她1950年赴美前亲身体验过)。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长子一家在纽约,这儿有她唯一的孙儿胡复,老年人对孙子的感情是很浓烈的,更何况她青年丧女。再说,胡适回台北出掌“中研院”,不就是去当1940年他不愿意当的官吗?江冬秀不肯同行,岂是麻将那么简单?大家总是同情胡适在台北挨了三年多孤家寡人的日子,可是他有助理、有用人、有厨子;江冬秀抗战期间和战后独自过了八年多,有谁为她申诉呢?
当然,太太留在纽约,等于要胡适支持两个家的开支,经济上难以持久,所以江冬秀在1960年10月还是要迁居台北。“中研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在院内打麻将,她就每星期在市中心住一两天,过麻将瘾。胡适因心脏病住院已不止一次,他提倡自由的政治立场令当权者不满,此时又因为不肯支持蒋介石连任总统,遭受口诛笔伐,终于在1962年“中研院”接待院士的酒会中病发去世。江冬秀从台北赶回,哀痛号哭,终至昏厥。她有没有想,要是胡适不“当官”,就不会受这许多闲气呢?
胡适下葬于“中研院”所在地南港,他原来的住所改为胡适纪念馆,江冬秀迁往市中心温州街居住,由胡适的朋友和学生协助,整理和出版丈夫的遗著,其间也有波折。事起于1963年,台风毁坏了胡适的坟地,当时“中研院”的王世杰表现得很不在意,江冬秀大动肝火,说要把他写给胡适的信公开(信中有他对当权者不满的话)。王世杰为此想从胡适纪念馆把数十年的胡适日记拿走,江冬秀果断地把所有日记搬回自己的住处,再次体现她理直气壮的性格。她1975年去世之后,台湾经历政治革新,“中研院”人事更替,这大批手稿终于在1990年出版。
江冬秀和胡适合葬于南港胡适墓地,这也是她的意愿。
个人选择
很多人爱指出江冬秀与胡适文化程度差距太大,认为江冬秀本有机会多看书,多向丈夫讨教,可是却沉迷于麻将,言下之意,自然是她的不是。其实两人的差异岂止在学问?论脾气,江冬秀耿直阳刚,胡适委婉阴柔;论天赋,江冬秀有干才,胡适有文才,因此二人兴趣不同,与天赋和环境有关。江冬秀结婚时已经二十七岁了,在她从小接触的圈子,麻将既是社交,又是娱乐,而她更是个中高手,赢的不光是钱,还有兴头,就等于胡适在文字堆中找到新意一样。胡适固然希望太太少打麻将,江冬秀也希望丈夫多休息少买书。两人因性格不同,时有摩擦,胡适以此为题,写了幽默的诗;江冬秀不会写诗,可是也会幽默,她跟人说胡适的房子给活人住的地方少,给死人住的地方多——他那些书的作者都是已故的人。他们在北京时,胡适每逢星期天大开中门会客,不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欢迎到访,江冬秀称之为“做礼拜”。要是大家撇开看重学问看低麻将的传统,他们是各有所好,各有坚持,结果自然是要互相容忍。再说,我们环顾身边的亲戚朋友,也有不少人受过大学教育,而与江冬秀兴趣相同——偏爱麻将和武侠小说,可见这是个性使然,不一定跟文化程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