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回国后三五年间,声名暴涨,工作压力同样暴涨,健康一直欠佳,到了1923年,终于得到批准休假一年,让他养病。要是他留在北京,依旧是访客盈门,所以他干脆到杭州养病去,做伴的是江冬秀婚前就已认识的胡家聪侄。谁也没料到,南下半年,胡适会坠入爱河,对象是姻亲表妹曹珮声,江冬秀婚礼中的女傧相(见本书第五章)。
江冬秀起初听说珮声也在杭州,曾表示丈夫和聪侄有珮声照顾,她可以放心了,怎料到几个月后会传出曹胡之恋?江冬秀闻讯,马上就要南下。胡适为避其锋,只好回到北京,但他依旧盼望和曹珮声长相厮守,而他尊敬的母亲已经逝世,不必顾虑伤她的心,于是找个机会想向太太提出离婚。江冬秀当然不同意,但她激烈的反应远远出乎胡适意料:她听到“离婚”二字,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起菜刀,高声说既然胡适不要她,自然也不要儿子了,她干脆先把两个儿子杀了再算!(有意思的是她没有说要杀女儿,可见“无后为大”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的女儿在1925年因病夭折,只有五岁。)
江冬秀拿出菜刀,把胡适吓倒了。他本来就自认是PTT(怕太太)主席,经此一役,以后不敢再提离婚了。可是他和曹珮声的恋情没有马上中断,有机会南下时总愿和她相见,江冬秀也容忍了好几年。这次差点婚变的打击,加上她不平则鸣的天性,让她对别人的离离合合也公开打抱不平了。
江冬秀过问别人的婚姻不止一次,但以梁宗岱事件最为有名。1931年秋梁宗岱受聘于北大,他在广州的妻子姓何,被他抛下多年(又是一个逃婚的例子),听到消息赶抵北京,希望夫妻团聚。梁宗岱当时另有所恋,不肯承认她,他太太是旧式女子,在北京无亲无故,投靠无门。这件事在北大传开了,江冬秀知道后,不但把梁宗岱的妻子接到家中居住,还发动胡适和他的北大同事为何女士争取公道,双方终于闹上法庭,江冬秀和胡适为何女士出庭当证人,梁宗岱被判败诉,后来终于作出经济赔偿,办理离婚。何女士免于像其他被抛弃的妻子那样无法求生,江冬秀功劳最大。
另一宗相似的事,是蒋梦麟爱上故友高仁山的妻子陶曾谷,为了和她结合,与原配离婚,冬秀心中有气。胡适应邀做蒋、陶二人的证婚人,她很不满意,在婚礼当天把大门锁上,阻挡丈夫赴宴,结果胡适跳窗外出,完成证婚的任务。这件事戏剧性地展示了江冬秀和丈夫各有所执,前者态度强硬,后者手法迂回,可以说是他们婚姻关系的写照。
江冬秀并非总是反对离婚的。1931年徐志摩到北京大学教书,寄居在胡家,行李中从上海带去的两件棉衣都是破的。尽管江冬秀当年对他高调的离离合合很不满,看着这情况也觉得他可怜,替他补好了衣服,还大为不平,劝他干脆也跟陆小曼离婚算了。
二十年的北京生活是江冬秀蜕变的重要时期,她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圈子(包括麻将圈子),还有踏足法庭的自信,连口音也改变了——胡家后辈亲戚说中年的她说话带着京腔。凡此种种,固然由她本人的个性主导,但胡适的个性和他所提供的环境也同样重要;要是她遇上像鲁迅那样的丈夫,不管天性如何能干自信,也难有发挥的空间。
上海岁月
日本侵华为胡家带来剧变。胡适在1937年9月接受国民政府托付,单独出国开展国民外交,1938年起是中国驻美的战时大使。长子祖望进入西南联大(后来赴美),江冬秀与幼子思杜迁居上海,逃避战火,生活并不稳定,经济也很艰难,起初寄居在侄女婿家中,后来租住三德坊的小房子。胡思杜不思长进,终于父母都认为只有把他送到美国读书。他出国后,江冬秀为了节省,和他一个同学合租小公寓,两代人相处不易,她又再搬回侄女婿家里。她曾希望丈夫也接她到美国,可是胡适把在美的生活从实相告,说要是她在,应酬免不了,做客要坐首席,在家要当女主人,她不通语言和礼节,怎么能应付呢?
他们数十年婚姻生活里,这大概是江冬秀唯一真正自卑的时刻,她在给丈夫的信中说:“你要是讨了个有学问的太太,不就天天同你在一块,照应帮助你吗?”她是个行动型的人,遥遥无期地独自困在上海,自然不是滋味。1939年冬天,她在上海过五十岁生日,收到胡适寄来的礼物,悲从中来,在后辈亲戚面前哭了起来。胡适在美国生病进医院,她是从报上看到消息的,写信给他说:“心想打个电报都不敢,可怜我们到这个地步,做人太难过了。”抗战后期,她迁回胡家在上庄的祖居,起码减少了漂泊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