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到了某些时节便会枯竭,这时就只能到附近的道观取水了。我们要背十加仑水行八百米上山,对小孩来说不是轻活。我们用担子挑起水桶,一人一头,这样受力比较均匀。在我成长期间,打水始终是苦差。在美国,水是理所当然的,故此不免浪费。只有当缺水,或者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得到一点时,人们才会发觉它是那么珍贵。上科学课时老师说水是人体所必需,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有切肤的感受。
寻找水源也带来意外收获,我们因此进了山,在溪涧的石上玩耍和捉鱼,有时会把鱼儿养在后院的大缸中。同时又收集灌木上的莓果以解馋,或采摘野花——我们买不起花店的花。
母亲每天都会到市场买菜,偶尔她把我们也带上,遇见的情景颇堪回味。早上,小贩在路旁做买卖,但他们是没有牌照的,警察不时会来驱赶。他们慌忙向四面逃跑,情况十分混乱。有些小贩在“走鬼”时,货物丢得满地都是。有些跑不动的,货物被充公,我看了十分难过。
没钱购买食物的家庭,不只我们一家。贫苦人家会互相接济,共渡难关。这种和衷共济的做法,使大家在困难的日子中都不虞匮乏。母亲和父亲即使手头紧绌,也会接济亲友。他们古道热肠,给我树立了一个慷慨好义的榜样。
每天都为生活奋斗的同时,我们也向往节日。节日到来时,就能把担忧暂置一旁,尽情享受节日的欢乐。农历新年便是这样的大日子。记得1956年的新年,虽然穷困,但母亲已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月,亲自酿了米酒,做了年糕,还有其他糕点饼饵,拿来馈赠一众亲友。
过年前的一天特别重要,我家和其他家庭一样大吃一顿。父亲把祖父祖母放大的照片供在桌上,燃起香烛,告诉我们祖先从哪里迁来,然后大家向祖先行三鞠躬礼。
到了次日,先燃响爆竹,通常我带头点火。然后,父亲母亲把孩子叫到一块儿,我们向他们鞠躬,说“新年快乐”及其他吉利话。母亲给每个孩子一点钱,通常是一港元,放在红封包内,红色代表好运。(钱不多,大概等于当时的十五美分,但已足够买一碗面了。)新年是重要的日子,为了给我们发红包,父母有时要向别人借钱。
新年期间,父亲会带我们坐巴士去亲朋处拜年。有钱的亲友会给红包,我们会上交给母亲。通过这种互访,我认识了父亲的许多熟人。聚会时小孩子有时会一起玩扑克牌,除了节日期间,父母是不许我们玩扑克的。
另一个节日是在9月或10月的中秋节,母亲会买一些不同馅料的月饼。孩子们在山间拿着自己用柚子皮做的花灯玩耍,直到很晚。花灯可能会引致火灾,所以很危险,但也很好玩。
回想这些节日,可见就算是最艰辛的岁月,辛劳和贫困之间也点缀着快乐。
每个星期,父亲给我们兄弟和附近的男孩讲授书法诗词。他相信每个自重的学者必须写得一手好字,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我们要熟记著名诗人的杰作,并抄写在廉价的纸上。他教导我们,学者必须用砚磨墨。我们依法照办,这可是费劲的功夫。不过这种磨出来的墨,要比从店里买的墨油亮得多。
再进一步就更难了。父亲要我们熟记长篇的诗作,并且在他面前背诵,抑扬顿挫,不能读错字。他说:“只有高声吟诵,才能细味诗歌。”
虽然背诵诗词比派对的吵耳喧闹声好些,但也有邻居投诉孩子念诗时的声浪。父亲给的作业,有的很难,但我依然从这些作业中,学到了不少中国文学和历史的知识。
那时候,我在学校不算用心,对父亲的课却认真得很。他是我那时,甚至直到现在最重要的老师。早期受他的训练,我养成了对中国历史、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兴趣,一生受惠。他甚至影响了我在数学方面的工作。我不是说具体如何解决问题,而是如何去看问题。从他那里,我学懂了必须了解问题的历史背景,总结过去,足以为未来提供线索。
在更广的层面上,我得益于父亲对我的厚望。年轻时并不知如何去实现它,到了知道时,很可惜,他已去世了。除了父亲亲授的课和日常的对答,我还喜欢旁听父亲和他的学生热烈的讨论。这些大专生时常上我家,有时他们会谈到哲学,其中的内容非小孩子的我所能掌握,但我仍能感受到他们话语中的兴奋,从而知道哲学思想的迷人之处。
这就是我部分非正规的教育。在元朗上小学一年级被人欺负,而又辍学近半年。搬到沙田后,我进了另一间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是新的。有时同学会取笑我单薄的鞋或自制的衣服,但玩笑不算大。我并不太在意这些,况且我对时尚什么的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