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正规教育是从五岁开始的。首先,每个打算上学的孩子要先通过测验。测验的一部分是数学,这是我一生中第一场数学考试。题目中有一道要求从1数到50,然后把数字按顺序写在纸上。我从父亲那儿看过,以为中国人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到左的;但是我并不知道,书写数字乃是按西方的习惯,是由左向右的。因此,当我用自创的方法书写13时,它就成了31,其他两位数除11、22、33、44外,通通都倒过来了,结果考试不及格。
这次错误的后果很严重。高分的小孩会被分派到正式的公立学校,而我却被分派到乡村小学,那是给水平较差的小孩念的。人们对这类学校没什么指望,学校的水平也不怎么样。
但这还不算倒霉。不久之后,我们搬家,新邻居都是农民,他们利用牛粪制造肥料,周围整天都是牛粪的味道。当风沿着“正确”的方向吹时,干粪粒有时会飘进屋里,我们称之为“牛屎屋”。
更要命的是,现在我要多走一点路,才能到达那乡村小学。对一个五岁的小不点儿来说,三公里多的路程算是不短的距离。我独个儿上学,夏天炎热,母亲给我雨伞挡日光。我矮小的个儿,顶着半圆形的盖儿,人人都叫我“冬菇”。我不喜欢这花名,但没法子改变它。
有时,在上学或回家的途中,“冬菇”会在外祖母的家中歇上一会。外祖母让他第二天来吃午饭,他便幻想到时会有什么美食。但事实上,每次都离想象很远,只不过是一小碗拌了点豉油的饭。你可以想象我们当时是何等贫穷,一小碗饭已经很隆重了,难怪家中的孩子都惦记着食物。我们都渴望过新年,因为可以吃得好一些。事实上,每个节日都值得期待,可以尝到一两口鸡肉或猪肉,或一块饼,比平时的主食白饭和清水般的汤强多了。
我个子既小,身子又单薄,简直像个垃圾堆里的小矮子。绝大多数一同上学的孩子,个头都比我大和强壮,脾气也暴躁。他们动不动就打架,有次还说是我引起的。那次闹得特别厉害,有人还伤得很严重。老师时常站在这些孩子的一方责备我。我忧心忡忡,不知会如何受罚。有一天终于病了,父亲决定让我留在家中休养(今天看来,这种病情或与压力或焦虑有关)。
幸好不久,我们就搬了家。1954年底,父亲决定搬到沙田去,那是香港靠北的小乡村。崇基书院刚刚搬到沙田,父亲将在那里担任讲师,教授经济、历史、地理等不同的科目。
那时候,市镇的商业区极小,只有三条街,现在沙田是六十万人的市镇了,人口还在增加。我们刚到沙田时,住在一个叫英霞别墅的斋堂的楼上。与佛寺为邻,四周都是树木,本来是不错的,只是树木令屋子黑暗,潮湿阴森。从这里走路上学,也差不多三公里多。我不断诉苦,说不再上学了,奈何无人理睬。在那屋子的头一年,大家都病倒了,发高烧,而我更在夜间胡言乱语,噩梦连连。
我们一直没法找到患病的原因,也许是屋子太潮湿,有时太凉,有时又热得使人难受。无论怎样,父亲决定搬家。1955年遂搬到另一间较理想的房子,地址是凤凰台六号,和其他三家人合住。房子也在山上,能远眺不远处开阔的大海。要走路到海滨也方便得很,游泳或拾取贝壳、海星和蟹,悉随尊便。
我最年幼的妹妹成珂已经出生,妹妮又出嫁了。家中十个人住在两个房间,可以说是童年住过最好的地方。邻居相处和睦,环境清幽。一年四季,周围高高的树木开着花,院子里满是玫瑰、茉莉和其他花卉。无论走到海滩或爬上山都很方便,即使是在家远眺,美景一一送入眼帘,使人烦虑尽消,一切是如此完美。
丘家全家福,1955年摄于香港沙田。前排左起:成桐、成煜、母亲梁若琳(抱着成珂)、父亲丘镇英(抱着成栋)、成琪、成瑶。后排左起:成珊、成瑚。
虽然这房子比以前的居所优越得多,但也称不上奢华。它很单薄,四面泥墙。风暴来时,整间房子都会震动,我们都怕它被风吹散。事实上,部分房子在一次强烈的台风吹袭时倒塌了,只留下破烂的地基。
房子也是没有自来水的,我们从附近的山泉取水用。有一次,一个自私的邻人用草和泥土堵塞了流向我们蓄水池的水道,把溪水全部引进他家的蓄水池中,于是其他人就无水可用了。我们几个小孩就把这些草和泥土清理掉,使山溪恢复原来的流向。那邻居是个高大的汉子,他和他的母亲和我们对峙,在我家门口不远处,高声大骂脏话,达两个钟头之久。这时来自另一家庭的十个潮州小伙子,同样给断了水源的,拿着棍子围着他们,和他理论。最后,那人退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