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以“苏黄”并称,但是黄庭坚本人,并不敢这样想。苏轼过世后,庭坚在宅内供奉他的画像,每日晨起,整肃衣冠,在遗像前上香恭揖。有人问道:“大家都以为你们二人,声名相上下耳,你以为如何?”庭坚惊惶起立道:“庭坚望能为东坡门下弟子,岂敢失尊卑之序!”40
余如李昭玘、廖正一等人,皆因是苏门中人,终生废黜以卒。思想先驱者,生前要遭受现实社会的迫害,古今中外,几乎没有例外,而门下弟子也必须忍受池鱼之殃,则是政治的酷虐。
苏轼还没有下葬,党祸就发作了。
韩忠彦是个忠厚、懦弱的贵族子弟,实在不懂政治权术,大权旁落而不自觉,直到曾布布置完备,专政的局面已成,他才想起来与他抗衡,愤懑中更自放弃原则,认为:“尔主绍述,我觅一最善绍述者胜之。”一错再错,他把虎狼引进来了。
蔡京为开封府尹时,与宫廷内侍都有交情,后在杭州,又与宫廷供奉童贯勾搭上了,代他呈献珍奇古玩,天天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出入宫禁的道士徐知常又常在元符皇后刘氏前盛道蔡京的才干。由此,宫妾宦官,众口一词地称誉蔡京,生长深宫的皇帝,大都欢喜听信妾宦的话,所以蔡京尚未入京之前,徽宗就有意起用他作宰相了。
邓绾的儿子洵武在徽宗御前密陈道:“陛下是神宗之子,今相忠彦是韩琦之子。韩琦反对新法,现在忠彦就变更神宗之法。为人臣者尚能子承父志,我皇上反而不能绍述先帝,何其悖逆。”故崇宁元年五月,韩忠彦便罢相了,并以蔡京、赵挺之为尚书左右丞。同时,再经谏官彭汝霖发动,党祸复起。
曾布和蔡京,原有嫌怨。忠彦既去,蔡京便正面攻击曾布以爵禄私其亲戚。布愤辩失仪,亦罢。七月,蔡京就顺利地登上了相位。
崇宁元年(1102)九月,党祸终于在蔡京手上发生了。朝廷诏籍元祐奸党九十八人。宰执以文彦博为首恶,待制以上官以苏轼为首恶,苏辙名列宰臣之内,而苏门四学士黄、秦、张、晁都列名在“余官”条下。罚状谓之奸党,请皇帝御书,刻成石碑,树立在端礼门前。
二年二月,蔡京做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已是大权在握的首相了。四月,诏毁东坡文集、传说、奏议、墨迹、书版、碑铭和崖志,同时并毁范祖禹的《唐鉴》,苏洵、苏辙、程颐、黄庭坚、秦观诸人的文集。
然而,书物是愈禁止愈流行的。读书人秘密传诵,称苏轼为“毗陵先生”而不敢名。朱弁《风月堂诗话》一则,可证其事:
崇宁、大观间,(东坡)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阳修)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政府的禁令,可以说是很严格的了,不但毁版绝印,甚至不准持有和携带。但是东坡文字,秘密中流传愈广,对它的崇拜也更热烈。费衮《梁溪漫志》有一则故事云:
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有士人窃携坡集出城,为阍者所获,执送有司,见集后有一诗云:“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漫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爱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义其人,阴纵之。崇宁三年(1104)六月,蔡京重籍奸党,将元符末年徽宗初政时期的臣僚和上书人加了进去,又将他所厌恶的及元祐大臣的子弟都一网打尽,所以人数增加到三百零九人之多。宰执群中改以司马光为首恶,待制以上官中,首恶仍是苏轼。御书勒碑,置文德殿门东壁。蔡京又自写一份,诏颁天下州军令刻石置于监司长吏厅堂,俾众共见,说是“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其间,发生两则类似的故事,一见于《宋史》:
有长安石工安民,当镌字,辞曰:“民愚人,固不知立碑之意。但如司马相公者,海内称其正直,今谓之奸邪,民不忍刻也。”府君怒,欲加之罪。民泣曰:“被役不敢辞,乞免镌安民二字于石末,恐得罪后世。”闻者愧之。无独有偶,还有个九江碑工李仲宁。王明清《挥麈三录》云:
九江碑工李仲宁,黄(廷坚)太史题其居曰瑑玉坊。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太守呼仲宁,使劖之。仲宁曰:“小人家旧贫窭,因开苏内翰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守义之,曰:“贤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肉而从其请。政治权力,看似挟有雷霆万钧之势,神圣不可侵犯,其实,古往今来,邪恶的政权常在真正的民意之前,战栗颓败。蔡京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郡县,遍立党籍碑,被以奸邪恶名,妄图传之“万世”,不料即使当时,人们的评价便已适得其反,魏了翁《鹤山题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