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引用程太夫人不许发掘纱縠行老宅中地下大瓮的故事,如此婉转谏阻,使苏轼觉得惭愧而止。5
然而,西北的强风黄土,凤翔府的官吏生涯,处处都使苏轼感觉厌倦。重九日,他不愿参加群官欢聚的“府会”,独自一人跑到东门外的普门寺去玩,怀乡念弟,心情郁闷。作《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
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西北早寒,九月下旬,天已微雪,再作怀子由二首,如言“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等,情绪非常低落。
苏辙十九岁登第五甲进士第,二十三岁中制科,一鼓作气,可以算得其进也锐了,不料除命商州推官,被知制诰王安石驳回词头,不肯撰告,事情便在执政间琢磨拖宕了整整一年,弄得意气消磨殆尽。一直到今年七月,诰命才下来,而老苏在京,身旁别无侍子,苏辙便以这个理由,辞不赴任。
商州与凤翔毗邻,假使苏辙赴商,还可希望能来凤翔一聚,现在又落空,寄诗慰弟说:“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漫去乡。”再说,商山也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苏轼听商州县令章惇说,商州人说话像外国语,一句也听不懂,很多人生着大脖子(甲状腺肿),不辨肩颈,这个样子的地方,不去也罢,诗言:“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
自秋徂冬,苏轼身体一直不好,十一月间,大雪数日,索性赖在床上不起来,年前年后,怀念故乡度岁的年中行事,作《馈岁》《别岁》《守岁》及《和子由踏青》《蚕市》诸诗。
八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欢度元宵夜,只有苏轼在家,独坐无聊,一个人跑到城北街的开元寺东塔院去看王维的壁画。其时,夜色已阑,苏轼凝眸注视,但见残灯影下的画中僧人,个个都栩栩欲动的样子,竟是看得呆了,对于诗人画家的笔墨,自此便有更深一层的领悟。
三 陈希亮
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皇帝崩于福宁殿,四月一日,皇太子赵曙即位,是为英宗。英宗自少体弱,时方卧疾,由光献太后曹氏权同处分国事。
是年正月,宋选罢凤翔太守,眉州青神县人陈希亮(公弼)自京东转运使来代。
陈希亮身材矮小、清瘦,而为人刚劲,面目严冷,两眼澄澈如水,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不留情面。士大夫宴游间,但闻陈希亮到来,立刻阖座肃然,语笑寡味,饮酒不乐起来。他对待僚属,自然更加严厉,竟然有很多人吓得对他不敢仰视。
苏轼虽是以京朝官差充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仍是幕职,有如现在地方政府的秘书长,职掌赞襄郡政,综理诸案文移,斟酌可否,签拟后报告首长,或罢或行。他与长官公事上的关联,非常密切,而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如此的冰炭不相融合。
苏轼性豪阔,不会官僚滑头,而做事却勇于负责,意见不同时,便要据理力争。这二十七八岁的签判,年少气盛,就不免形诸辞色,一点不肯屈就退让。
陈希亮也有意要裁抑这个锋芒太露的后辈,对他也一样地端起架子,毫不客气,使苏轼更难忍受。
府衙中的吏役,为了对这位制科出身的判官表示敬重,大家尊称之为“苏贤良”,这颇类似现代人之称某博士者一样,实是一件平常小事。不料被陈知府听到了,大怒,愤然骂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么贤良不贤良的。”把那吏役打了板子,这当然使苏轼十分难堪。
苏轼写的公事,他也毫不客气地涂抹删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负的苏轼,更不容易忍受。
陈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任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来接见,甚至有人在客位中打起瞌睡来。苏轼心生不平,作《客位假寐》诗,讽刺他: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两人之间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见。苏轼益发落落寡合起来。他不预府宴,中元节也不过知府厅。陈希亮抓住这一点,竟然上奏朝廷纠劾他,被朝廷罚铜八斤,苏轼也都不管,只是日后作谢馆职启中,才说:“一参宾幕,辄蹈危机,已尝名挂于深文,不自意全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