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利弊。承平时固然交通不便,但当天下动乱的时候,蜀也靠这高山和急流,排除了外来祸害的波及,得以在杀声震天、哀鸿遍野的中原之外,自成世外桃源,作为避难者的天堂。
五代十国,实是唐代藩镇之祸的延续,大江南北各地,全由节镇割据,各自独立称王,大吃小,强凌弱,此分彼合,交战不休。在这个战乱频仍的黑暗时期里,王建所统治的前蜀,恰是一个遗世独立,最平靖、最安谧的乐土。中原大户,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宁愿冒着蜀道的险难,搬到四川来寄寓,带来多年积储的财富和历世收藏的文物。王建虽然是粗人,但他懂得利用这个机会,优与容纳这批外来的高级难民,他们带来的大批金帛和物资,充实了西蜀的地方财力,使它意外迅速地繁荣了起来。避难入蜀的旧官僚和失去寄托的文化人、艺术家、诗人甚至禅僧,一例受到王建的优遇,这些人原来都是中原上层社会里的中坚分子,他们将唐代最成熟最高等的长安文化带进西蜀来,于是中原的生活风习、礼乐文物,广被蜀人吸收,到中原社会被数十年间无情的战火摧毁殆尽时,反倒要蜀境内所保存的传统文化来反馈中原了。
王建的前蜀,历二主,二十三年,被中原国家的后唐所灭,但又遭后唐委派治蜀的军人孟知祥叛离而独立,是为“后蜀”,后蜀亦历二主,三十三年。
前后蜀近六十年间,王、孟两家的统治,诛求算不得十分苛酷,以千万人的血汗奉事一家一姓而已。只要没有战争,没有社会动乱,这一段中国历史上相当黑暗的时期中,也只有西蜀独能保持一个平稳的时世。
这段独立时期,四川生产的物质,一丝一粒都不必输送中央,无数金帛和珍宝虽然积聚于蜀宫,但总还算是蜀境内的藏富。蜀宫的生活无论怎么豪奢,甚至荒唐到连溺器都用黄金铸造,七宝镶嵌。然而一人之奉,毕竟有限,老百姓忍辱负重惯了,生活欲望非常低微,只要日子过得平安,农人能安分守己地耕作田野,商人能顺顺当当做生意,他们就可以从节俭中过他们卑微的生活,从卑微的生活中获得满足。
二 宋之平蜀
宋太祖以陈桥驿兵变,而黄袍加身,得有天下,也因此觉察到军人操政的危险,随后就有“杯酒释兵权”那样戏剧性的成功。待到中央政治部署稍有头绪,他就分兵逐一收拾南方诸国,先平荆南,次平蜀,再次南汉和南唐(时贬号江南),渐次敉平,统一中国。
平蜀战事,发动于太祖乾德二年(964),以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刘光义、崔彦进为副,将步骑六万,分由凤州、归州两路走栈道和扬子江三峡之险,进军西蜀。
蜀王孟昶信用近臣王昭远、韩保正辈素不知兵的人统军御敌,其败亡的命运,不卜可知。剑门关天险一失,蜀主惶骇无计,但言:“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及遇故,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终至无兵可用,只得修表投降。宋军自汴京发兵,到接受孟昶投降,前后只费六十六天,得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
宋为彻底矫正前代藩镇的弊害,采取绝对的中央集权制,不使地方掌握兵力,不使地方留存余财,所以一经征服西蜀,首先即将蜀宫中满库的金帛珍宝,全部没收,特别编组一个输送队,一车一车地载离蜀土,输往汴京。这大批的资财,固然是取之于蜀宫内库,但也是六七十年间从四川老百姓头上搜括来的地方财富,蜀人眼看它们运离本土,不能没有被征服的屈辱和愤怒。
胜利的将军们,更摆出一副征服者为所欲为的姿态,他们在成都,整日整夜地举行盛大宴会,征歌选色,纵酒狂欢,毫无顾忌地放浪声色,再也不管军务,任令部下抢掠财物,霸占妇女。蜀人屈服在宋军的淫威下,积愤难平。曹彬屡请主帅王全斌班师回京,而全斌等则贪恋成都的享受,不予理会。唐代有“扬一益二”的说法,认为全国城市的繁荣,扬州为天下第一,益州(成都)第二,所以这批将军们就乐不思归了。
皇帝下诏调遣蜀兵赴京,这是预防蜀人作乱的釜底抽薪之计,然而蜀兵岂能甘心离乡背井,任人摆布。王全斌又不知轻重,既已纵令部曲对蜀兵百般侵凌,又克扣他们的行装旅费,这些土著兵士就满怀怨愤,密谋反叛。
乾德三年三月,军行至绵州,他们就公开造起反来了,抢夺绵州附近的城邑,号召民众,一时集聚者达十余万人,自号“兴国军”,推举蜀文州的刺史全师雄为统帅,率众攻彭州。全师雄自称“兴国大王”,开幕府,设官置署,派节帅二十余人,分据要害,两川的老百姓群起附和,声势日盛。王全斌派兵进剿,屡屡落败,师雄扬言要反攻成都,邛、蜀、眉、雅、果、遂、渝、合、资、简等十六州及成都属乡都纷纷起兵响应,蜀人抗宋的武装革命,一时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