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于层次之外,必须彻底清澄,不见一丝污浊渣滓。倘若墨色沉滞,怎么能使画面有光色照人的神采——苏轼以浓墨画竹,叶皆肥厚,假使用墨不佳,岂不满纸尽是“墨猪”。所以,他爱墨成癖,并非无故;他认为佳墨的条件,必须黑而有光。《书张梦得所赠墨》即言:“世人论墨,多贵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为废物;黑而不光,索然无神采,亦复无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
他替宋汉杰写了画跋,汉杰以李承晏墨为赠,他以少女头发的光亮乌黑来比喻李墨,诗曰:
老松烧尽结轻花,妙法来从北李家。翠色冷光何所似,墙东鬒发堕寒鸦。所谓“北李家”者,是指中国制墨工艺第一个名家——唐朝的李超、李廷珪父子,他们是易水人,流亡到安徽歙州,因为其地多松树,就留居下来,以松制墨,据说“其坚如玉,其纹如犀”。父子俩以为江南李国主造墨而成名。后二十年有李承晏,承晏后二十年有张遇。苏轼同时代人中,以潘谷造墨最负盛名。
苏轼从黄州回来,飘泊江淮间时,唐坰(林夫)送他端砚一枚,张遇墨半螺(丸)。以唐家数代收藏之富,有张遇墨也只半丸,珍贵可想。
后来黄州的庞医安常,替人治愈了一场垂死的重病,他治病例不收钱,那个人家无以为谢,将祖传一锭李廷珪墨送了给他,安常即托人持至汴京赠与苏轼,有“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之意。其时苏轼收藏中号称廷珪墨者,已有数丸,形色虽然异众,但是年代久了,愈是名品,赝物也就愈多,无法肯定哪块是真,哪块是假,只有庞安常所赠这一锭,苏轼说:“决然无疑。”61
孙觉送他的潘谷所造墨。苏轼心仪其人久矣,恨不相识,知道这位墨客的人品,绝非寻常市井儿可比;制墨精妙,但不二价,如遇士人真个没钱但却很想要他所制的墨时,他也不计多少,都卖给他。苏轼心里欢喜这样的人,身上虽然垢污,胸中却无尘滓,所以作《赠潘谷》诗云:
潘郎晓踏河阳春,明珠白璧惊市人。那知望拜马蹄下,胸中一斛泥与尘。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饼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世人重耳轻目前,区区张李争媸妍。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苏轼所推重的是潘谷的人品,对他所造的墨,认为杂用高丽煤,并不最纯。谷墨卖价,当时每笏不过百钱,用胶一次限于五十两以下,所以遇水从不软败。
黄庭坚与潘谷很熟。有一天,庭坚存心试试潘谷的本领,将他家收藏的墨混杂在一个古锦囊里,要他伸手入囊揣摸,说出是什么墨。潘谷先摸一块,说:
“此是李承晏软剂,今不易得。”
出视果然。再摸一笏,他说:
“此是谷二十年前造者,今已无此精力。”
取出来看,果是潘谷旧制。62
元祐初,潘谷在京师卖墨。一日,忽将人欠墨钱的债券悉数烧掉,独自饮酒三日,发狂浪走。家人各处追寻无着,最后发现他趺坐在一口枯井中,已经死去,手中还握着几颗墨丸,而尸体并不僵硬,有人便说他是“解化”。苏诗:“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原意不过推许他为“墨隐”,不料成为语谶。63
北宋士大夫,大都精于翰墨,所以墨的嗜好非常普遍,如苏轼的前辈欧阳修、司马光都很爱墨。
欧阳修《与蔡忠惠公书》,谢他赠墨,很坦率地说决不嫌多。全集书简卷五:
辱惠撄宁翁墨,多荷、多荷!佳物诚为难得,然比他人,尚少其二。幽斋隙寂时,点弄笔砚,殊赖于斯,虽多,无厌也。烦聒,计不为嫌矣。司马光好茶又好墨,忽然想到这两项书斋生活中的密友,其性质恰巧完全相反,觉得非常有趣。公退与苏轼闲聊时,便说:“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
好辩的苏轼答道:“二物之质,诚如公言。然而亦有同者。”
“谓何?”温公问。
“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性同也。譬如贤士君子,妍魏黔晳虽有不同,但其德操韫藏,实无异致。”
司马温公笑以为然。64
一样以书法名世的黄庭坚,大家以精纸妙墨求他的法书。他习惯把藏墨放在一个古锦囊中,随身携带,可与朋友共同欣赏。一日,他去苏宅也带着这个锦囊,苏轼知这囊中尽是好墨,伸手摸到李承晏墨半锭,硬要据为己有,庭坚想:你自己家藏已很丰富,何必再夺我的,嘴里便连连反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