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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18)

作者:梁启超

读了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当时在朝廷上发表议论的那些人,其价值就可以想见了。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是要通过这件事为自己扬名立万罢了,甚至希望皇帝因为他们的言论而治他们的罪,给他们的罪名越大,他们的名气就越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在这里。而国家至关重要的利益,这一切都不在他们的心里。所以,他们每天都在搜求好的题目,作为奇货可居的宝贝收藏起来,一有机会就摇唇鼓舌,鼓动朝廷上那些不得志的人和他们结为一党,那些没有见识的民众则跟风跑、随大溜,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人反对他们,就骂这些人是奸邪小人,务必要把他们的口封住不能说话才满意。如果争论不能使别人屈服,就气急败坏地诬蔑别人的私人品德,直到说韩琦结交太监,欧阳修与外甥女乱伦。考察当时攻击韩琦、欧阳修的言论,说他们搞乱了人与人的伦理关系,泯灭了做人的良知;说他们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愤愤不平、痛心疾首;说他们是奸邪之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只想在皇帝面前争得恩宠,不惜伤害伦理大义和孝道;说他们千方百计、花言巧语,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蒙骗皇帝。然而,韩琦、欧阳修二位先生堂堂正正地为皇帝做事,他们的行为,人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又何尝如那些人所说呢?假如真像那些人说的一样,那么他们二人的罪过就不仅仅是施政中的得失,而在于居心不良、卑鄙无耻,这样做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间,也就是说,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些攻击他们的人居心又何在?濮议不过是皇家的私事罢了,和天下大事无关,而且在皇家的私事中也是很小的一件事。当时,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为了沽名钓誉,发泄他们的愤懑,竟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不惜让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两个做事的人身上。又何况王安石的变法,其事业的重大超过这件事上万倍,更不容易为民众所理解,所以一个人像狗一样狂叫就举国都跟着一起叫,就是这个道理。濮议这件事是韩琦、欧阳修所为,没有丝毫违背伦理道义的地方,虽然如此,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仍然指责他们搞乱了人伦关系,在皇帝面前邀功争宠,用花言巧语欺骗皇帝。此后,有人将这些恶名再强加到王安石的头上,又怎能让人相信呢?区区一个濮议,其是非完全可以用一句话说清楚,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话还没说就受到了大家的指责,被视为奸邪小人。那么,以后凡是有人要为王安石的新法打抱不平,都被视为奸邪小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这样看呢?濮议这件事因为有了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其中的是非曲直还可以传达给后来的人,而王安石的熙丰新法由于他的《熙宁日录》被毁,后世人只见到一面之词,于是它真的是千古如长夜了,这是多么令人悲哀呀!

说起来,濮议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只是皇家的一件私事,而且是私事中的一件小事,说到底就是一个私人的名分问题。宋英宗当了皇帝,虽然他已经被过继给了宋仁宗,但他还想给他的亲生父亲一个名分。他对他的父亲是继续称父亲,还是称伯父呢?就是这样一个十分无聊的问题,闹得满朝官员数年不安,演变成势不两立的两派之争,许多大知识分子参与其间,打得你死我活,真是让人不可思议。这一点的确是宋代文人的突出特点,难怪只有他们可以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来。

而且,有一件事尤其应当引起注意,治平二年(1065年)攻击濮议的人也就是熙宁年间(1068—1077)攻击新法的人。王安石刚开始推行新政的时候,首先以十大罪状弹劾王安石的就是这个吕诲。吕诲就是最坚决反对濮议的结果,第一个向皇帝递交辞呈的人。攻击新法最用力的还有范镇、范纯仁。元祐初年担任朝廷执政官破坏新法的人是司马光、吕大防,而范镇、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都与吕诲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人此后攻击新法,自以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而后世读这段历史的人也以为这些人是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那么濮议的时候,这些人不是也自以为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存在吗?然而,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又怎么样呢?

由于当时朋党之间的成见如此严重,而士大夫为争一时意气又如此慷慨激昂,作为执政的官员,只有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什么事都不做,尽量去迎合、讨好、取悦世上的人,或许还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如果你想做一点儿事情,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只能是给这些人出题目,让他们以此为奇货,就像欧阳修在濮议这件事上所遭遇的一样。然而,王安石却毅然以自己一身的承担,要对百年来陈陈相因、得过且过的法律和制度进行改革,他将天下的诽谤集于一身,看来也是很合适的。范仲淹的改革不过改掉了恩荫的陋习,完善了考察官吏的制度,只是做了修补时弊的一两件事而已,然而已经使整个朝廷陷入了争吵和内讧。仅仅过了三个月,范仲淹等人就在朝廷干不下去了,要求到西北边境去主持军事。也幸好宋仁宗对于改革并不专心,容易被流言蜚语蛊惑,如果他能像宋神宗对待王安石那样对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恶名声早就让范仲淹承担了。所以说,范仲淹不能成为王安石,而王安石成为范仲淹却是可以的。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有一万个理由支持必须实行变法;但是,从当时的风气来看,又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变法。对于王安石,我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气,而对他的遭遇感到悲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