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家的地位固然有高下之分,柳宗元只有记行的文章写得最好,其他方面就显得不足。曾巩各种文体都有,但其范围还是稍微狭窄了一点儿。苏洵和苏辙都是因为依附着苏东坡才显出来的。这四家不过就像宋、郑、鲁、卫这样的小国一样;能像齐、晋、秦、楚这些大国那样,势均力敌而足以互相抗衡的,只有韩愈、欧阳修、苏东坡和王安石四个人而已。我试着将他们做一番比较。
苏东坡的文章很美,尽管如此,他的文章却像是纵横家的言论,文采往往胜过了道理。他的文章说理虽然也很透彻通达,但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比喻上,这完全可以证明他的笔力尚有不足。他的文章文气虽然很充沛,但是一泻而无余,少了一些含蓄和迂回曲折的姿态。王安石的文章不是这样,所以拿苏东坡的文章和王安石的文章相比,好比是野狐禅比正法门。比较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和苏东坡的《上神宗皇帝书》,合在一起阅读,就可以对它们的风格得出结论。王安石的文章出自韩愈,欧阳修也学韩愈,但王安石对待欧阳修是在老师和朋友之间。欧阳修赠王安石的诗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王安石酬欧阳修的诗说:“欲传道义心犹在(一作“虽壮”),强学(一作“学作”)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这是欧阳修深深赞许王安石能够追上韩愈的足迹,而王安石却不敢以此自居,表现出一种不自满的样子。根据我在前面的说法,有学者文章与文人文章的区别,在这个前提下,可以说王安石超过了韩愈,但如果只是从文学的角度看,那么韩愈就像是萧何建造未央宫,没有人能够再超过他了,王安石也只是继承了他的衣钵而已。王安石与欧阳修都学习韩愈,但都能充分吸收韩愈的技法又自成一家。不过,他们二人又各有自己的特点。欧阳修用韩愈的法度,但改变他的面目而自成一家;王安石则用韩愈的面目,却对他的法度有所增减,而自成一家。李光弼来到郭子仪的军中,号令不改,但旌旗壁垒焕然一新,王安石学习韩愈,正像是这个样子。曾国藩说到如何学习王安石的文章时,认为应当学习他的倔强之气,他是最能理解王安石文章的人。王安石论事说理的文章,文辞峭拔,严肃锋利,有棱有角,像韩非子;态度诚恳,感情真挚,又像墨子。就这点来说,即使是韩愈和欧阳修也不如他。苏东坡学庄子、列子,但没有一篇文章能赶上庄子、列子,王安石学韩非子、墨子,很快他就是韩非子、墨子了。
人们只知道尊崇王安石的议论文,却不知道他的记叙文是他文集中的上乘之作。文集中的碑志一类文章大约有两百篇,结构没有一篇是相同的,有的像长江大河,有的像层峦叠嶂,有的仿佛将小小的芥子放大成须弥山,有的仿佛将滔滔东海笼在衣袖之内没有他不擅长的文体,没有他不尝试的风格,除了韩愈,只有他一个人能达到这一点。
曾国藩说:“写文章全靠气盛,想要气盛,全在段落清楚,每个段落的连接之处要似断不断,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做文章的无限妙境是很难领会的。每个段落开始的时候,要能够像是承接又不是承接,像是提领又不是提领,像是突起又不是突起,像是舒展又不是舒展,古人写文章的许多手法也是很难领会的。”这是对于写文章有着深刻体会的人说的话。让我说,想要领会写文章的奥妙,只要熟读王安石的文章就差不多了。
王安石的文章,我在前面的各个章节中已经介绍了二十多篇,都是用来说明他的政治、学术的,用意没有放在文学上。但是像《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材论》《答司马谏议书》《周礼义序》《诗义序》《书洪范传后》《老子》等文章,都是可以永久保存的文章,永远可以作为世人写作的典范。在这里,我再介绍几篇,使得他的各种文体都能有所体现。就像行走在山阴道上,沿途的风光让我目不暇接,我一谈起王安石的文章,也有这种感觉,恨不能将他的全集都放在这里。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