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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101)

作者:梁启超

王夫之的这篇文章中有“将他们流放到岭南海岛,使自己憋了很久的郁闷之气得以舒展”和“正在蛮烟瘴雨中拂拭着身上的尘土”两句话,这是失于考证之处,因为王安石执政时,不曾流放一个人,这根据前面排列的名单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即使在王安石辞职之后,八年间,也没有听说贬谪官员到岭南海岛的事。所以,元祐时流放蔡确于新州,范祖禹说,这条路上生长的荆棘都已经有七十年了,可以作为证据。

章衮的《〈王临川文集〉序》说:

元丰末年的时候,王安石早已辞去官职,不久,宋神宗与他相继去世,对王安石的议论随之也平息了,事情慢慢地安定下来。元祐(1086—1094)时如果能坚守新法不加以改变,因循习惯之后,效果自然就显现出来了,谁说继承发扬没有好处呢?然而,非要追究过去的怨恨,一定要将熙宁、元丰时的新法全部废除,王安石先用使人头晕目眩的猛药进行救治,司马光又用使人头晕目眩的猛药制造混乱,于是国家的政治屡次动摇,民心一再被扰乱,回想当时说新法不可以废除的,应当不只是范纯仁、李清臣等人,只是因为书写历史的人排斥王安石,不想把当时的说法都保存下来。不仅如此,哲宗非汉献帝、晋惠帝能比的,为什么杨畏的一句话,章惇就做了宰相,而章惇一做宰相,党人就全被驱逐了,新法也全部恢复了呢?悲哀呀!开始的时候是群臣共同结为一党来对抗皇上,最终是君子和小人各自结党来求得胜利,纷争不断,互相决裂,耗费时日,耽误国家大事,直到新的皇帝登基了,仍然不能停止,自古以来,像闹成这个样子而不给国家带来祸患最终导致败亡的,有这样的道理吗?王安石当年对仁宗说,晋武帝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不为子孙做长远打算,当时在位的官员也都是苟且偷安,贪图享乐,抛弃礼义,不要法度,后来果然天下大乱,中原被夷狄占据了二百多年。王安石又说:“可以有所作为的时机,没有比今天更急迫的了,错过这个时机恐怕后悔都来不及了。”由此看来,对于靖康时发生的祸乱,王安石是早已预料到了。他苦心经营,不畏艰难,不逃避别人对他的议论和诽谤,每件事一定亲自去做,他就是这样,天未下雨时就想到事先要把门窗遮挡好。而古今那些议论他的人却要把靖康时发生祸乱的责任归于王安石,这不是说明秦人斩首、车裂、灭族的习俗没有消亡吗?

陈汝锜、章衮都是平时崇拜王安石的人,他们的言论或许不免与我的言论有同样的毛病,即阿谀我们喜欢的人。像王夫之对王安石的诋毁大概和那些俗儒没有什么区别,但他论述元祐时的政治也像陈汝锜、章衮一样,那种把宣仁太后比作尧舜,而把司马光、吕公著比作皋陶和夔的说法都可以省略了。而且,元祐时的那些人可以议论的还不止这些呢。宋朝人王明清的《玉照新志》记载:

元祐党人,天下后世没有不推崇尊重他们的。绍圣(宋哲宗年号,1094—1098)时定下来的,只有三十二个人,到了蔡京执政,凡是和自己意见不合的都被写了进去,已经增加到二百零九人,然而祸根其实基于元祐时疾恶如仇太过分了。吕汲公、梁况之、刘器之定王安石亲党吕吉甫、章子厚以下三十人,蔡持正亲党安厚卿、曾子宣以下十人,张榜贴在朝堂之上。范祖禹上疏说,应该惩治首恶,胁从不问。范忠宣叹息着对旁边的人说:“我们也将不免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啊!”后来形势发生变化,章子厚建了元祐党,果然像范忠宣说的那样,大抵都是出于士大夫的互相报复,终于使国家遭受祸乱,真是悲哀呀!

章惇、蔡京制造党狱,至今稍有见识的人都是深恶痛绝的。章惇、蔡京应该受到大家的厌恶是绝对没的说的,但怎么知道造下这个孽的肇始者不是章、蔡,而是天下后世所推崇尊敬的元祐诸位贤人呢?如果不是有《玉照新志》偶然记述了四十个人张榜在朝堂之上这件事,我们到今天也不会知道。党籍榜和党籍碑有什么区别吗?何况刻碑公布于天下,是崇宁(宋徽宗年号,1102—1106)年间的事,他们在绍圣(宋哲宗年号,1094—1098)时,也不过是张榜而已。由此看来,始作俑者其实是吕汲公、梁况之、刘器之这几个人,章惇、蔡京不过是学他们的做法罢了,他们的罪过反而从来没有减轻过。党籍碑成了遭人万世唾骂的材料,党籍榜却从未有人提及,难道这有幸运和不幸运的区别吗?不过是史家赋予他们的幸运与不幸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