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忧郁地往前走着。现在她也不跑、也不跳跳蹦蹦了,虽说一阵冷风吹来原可以激发她奔跑的兴头。我还常常可以从眼角看到她悄悄用手在脸蛋上擦掉什么。我向四下张望,要想个办法岔开她的愁思。
路的一边,升起一条崎岖不平的高坡,那儿的榛树和矮小的橡树半露着根须,像暂时寄居的租户。那儿的泥土对于橡树是太松了,阵阵的猛风把有几株橡树刮得几乎树身贴着地面了。在夏天,卡瑟琳小姐喜欢爬上这些树干,坐在树杈枝上,一摇一晃的,离地有二十英尺高。看到她那样矫健轻捷,年青的心灵又是那样轻快,我真是满心欢喜;然而我每一次看到她爬得这么高时,总不免要骂她几句,觉得理该如此,但也不过装个样儿罢了,她很明白其实没有下来的必要。从吃中饭到吃茶的那段时间里,她就躺在那被微风摇晃的“摇篮”里,什么事也不干,只唱着一支支古老的歌曲给自己听——都是些当初我给她唱的儿歌;或者呢,看着和她一同栖在枝头的鸟儿喂它们的小鸟,引诱小鸟学飞;有时又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靠着,蜷成一团,一半儿在想,一半儿在做梦,那种快乐真是无法形容。
“瞧,小姐!”我嚷道,在一株扭曲的树的树根下面有一个凹角,我指给她看,“冬天还没有来。那边长着一朵小花——在七月里,草泥的台阶上布满了密密的风铃草,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淡紫色,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株幼芽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给爸爸看?”
卡茜对着这朵躲在土凹角里颤瑟着的孤寂的小花看了半天,最后这样回答道:——
“不,我不想去碰它。不过它看来很忧郁呢,是吗,爱伦?”
“是呀,”我说,“又瘦弱又没精神,就跟你一个样。你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让我们手拉着手跑一阵吧。你这样没精打采,我敢说你跑得多快我也能跑得多快。”
“我不跑,”她又摇头说,继续向前漫步,偶尔停下来出神地望着一丛青苔,一簇变白了的草,或是一朵蕈,在棕黄色的落叶堆中间张开了它那鲜明的橘黄色的圆身子;她又不时地把手举到她那扭转过去的脸上。
“卡瑟琳,你干吗哭呀,宝贝儿?”我问道,走上前去,搂着她的肩膀。“别为了爸爸有些伤风就哭起来。你真该安慰自己:幸亏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这会儿她不再抑制自己的眼泪,抽泣起来了,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唉,慢慢儿就是得了重病啦!”她说道,“叫我怎么办?——等爸爸和你都丢下了我,只剩我一个儿的时候。我忘不了你的话,爱伦;这些话总是在我的耳朵边响着。等到爸爸和你都过世了,生活就会有多么大的改变,这个世界将要变得多么凄凉呀!”
“谁也说不准你一定会死在我们之后,”我回答她道。“盼望着坏事来到,这可不好呀。我们只希望还要过好多好多年才轮得到我们中哪一个先动身。东家还年轻,我身子很结实,还不到四十五岁。我母亲活到八十岁呢,到死还是手脚轻健的老太太。假定说吧,老天容许林敦先生活到六十岁,你倒是扳着指头数数,你活了几年,爸爸还有多少年好活,爸爸往后的年龄不是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大吗,小姐?灾祸还没有降临,却先提前二十年就哀悼起来了,这不是很蠢吗?”
“可是伊莎蓓拉姑妈的年纪比爸爸轻呀,”她表示意见道,抬眼凝望着我,胆怯地希望能得到更动听的安慰。
“伊莎蓓拉姑妈的身边并没有你和我在照顾着呀,”我回答道。“她没有东家那样幸福;她也不像东家那样有自己的亲人给予他生命的意义。你只消好好服侍你父亲,让他看见你高高兴兴的,那他也就会高兴起来了。要注意,不能让他为了什么事而发愁。记住,卡茜。我不跟你说好听的话,你会把他气死的,如果你任性任意,不前后思量,对一个只巴望他早进坟墓的人的儿子,竟产生了愚蠢的、轻浮的感情;你爸爸认为应该跟对方断绝来往,而却让他发现你在为这事而气苦!”
“除了爸爸的病,世上什么事也不会使我气苦,”我的伴侣回答道。“跟爸爸比起来,我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事。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啊,在我还有知觉的时候,做一件事或是说一句话惹他的烦恼。我爱爸爸胜过爱我自己,爱伦;凭这个我就可以知道这一点:每天晚上我都作祷告,祈求让我给他送终,因为宁可我来忍受这痛苦,也不愿把痛苦留给他。这就证明我爱爸爸胜过爱我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