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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8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也许是叛变。”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如画地想到灰色的军大衣、伤口、硝烟、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的。这未免把宫廷说得太坏了,”比利宾又说下去,“这既不是叛变,也不是下流,也不是愚蠢。这正像在乌尔姆一样,这……”他仿佛是在思索,想找一个适当的说法,“这是马克遗风。我们都步马克的后尘了。”他说完了,觉得自己说了俏皮话,一句新鲜的、将被传诵一时的俏皮话。

一直聚在前额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来,他现出高兴的神色,微微带着笑意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

“您要到哪儿去?”他突然对站起身来回自己房间的安德烈公爵说。

“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回部队。”

“您不是还想待两天吗?”

“可是现在我马上要走。”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做好出发的准备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说,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过。您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论据无法驳倒,他那满脸的皱纹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看对方,什么也没回答。

“您为什么要走呢?我知道,您觉得这是您的责任——当军队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应当赶回去。这我是理解的,亲爱的,这是英雄气概。”

“完全不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既然是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看看问题的另一面,您会看到,相反,您的责任是要珍重自己。这种事,就让那些除此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去做好了……既没有调您回去的命令,这儿也没有让您走;所以说,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去倒霉的命运引导我们去的地方。据说是到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不错的城市。咱们俩坐着我的四轮马车平平安安地就走到了。”

“别开玩笑了,比利宾。”博尔孔斯基说。

“我是出自友情真心诚意对您说这话的。您考虑一下。您既然可以留下,那您何必走呢?又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二者必居其一(他把皱纹都聚集在左边太阳穴上):不是您到不了部队和约就签订了,就是和库图佐夫一起蒙受失败和耻辱。”

比利宾觉得他的两端论法是驳不倒的,于是把脸上的皱皮舒展开来。

“这个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而心里却在想:“我所以要走,是为了拯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英雄。”比利宾说。

十三

当天夜里,博尔孔斯基向陆军大臣告辞以后,就动身回部队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哪儿才能找到部队,又担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被法军俘获。

在布吕恩的全体宫廷人员都在收拾行李,笨重的物件已经送到奥尔米茨。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安德烈公爵的马车驶到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俄国军队在极端匆忙和极端混乱中行进。路上挤满了车辆,马车简直无法通过。安德烈公爵又饿又累,他向哥萨克军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士兵,穿越车队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一路上他都听到关于俄国军队处境险恶的消息,官兵仓皇逃走的景象证实了这些消息。

“这支俄国军队是英国的黄金从天涯海角送来的,我们叫它遭受同样的命运(乌尔姆军队的下场)。”他想起在战役开始之前波拿巴在给他的军队的命令中所说的话,这句话使他对这位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异,同时也使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还有对荣誉的渴望。“如果只有死而别无他路呢?”他想,“既然需要这样,那好吧!我一定做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望着这些无穷无尽的混乱的队伍、车辆、辎重队、炮队,随后又是车辆、车辆、一切类型的车辆,它们你追我赶地夺路而逃,排列成三行四行地挤满了泥泞的大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凡是听觉能够达到的地方,到处可以听见车辆的吱呀声,马车、大车和炮架的隆隆声,马蹄的嘚嘚声,鞭子的呼啸声,赶车人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道路两旁处处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毁坏的大车,车旁坐着一些在等待什么的零散士兵。处处可以看见成群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到附近的村庄去不是牵羊捉鸡或者抱干草,就是拿走装满东西的袋子。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密,嘈杂的声音片刻不停。士兵们在没膝的泥泞中抬着大炮和篷车,鞭子在呼啸,马蹄在打滑,套绳撑断了,胸口喊痛了。指挥行军的军官在车队之间驰来驰去。他们的声音在一片喧哗吵闹中几乎听不见,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整好混乱的秩序已经感到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