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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70)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她在房间的另一头小声对别洛娃说了句什么。

“今天好像暖和些,我亲爱的。”她低声说。别洛娃回答说:“他们已经来了。”她就生气了,抱怨说:“天哪,她聋得够戗,真蠢!”

另一个借口就是她的鼻烟,不是嫌太干,就是嫌太湿,要不就嫌研得不够细。发过脾气,她的脸就蜡黄。因此使女们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别洛娃耳朵又背了,或是鼻烟又太湿了,因为老伯爵夫人的脸色又蜡黄了。正如她需要发泄肝火一样,她有时也需要动一动她变得迟钝的脑筋,这时她的借口就是玩牌。如果她需要哭,那么去世的伯爵就成了她的借口。她需要大惊小怪,尼古拉和他的健康状况就成了借口。她需要说刻毒话,她就找玛丽亚伯爵夫人的事。她需要运动发声器官(大多在晚饭后六七点钟,在幽暗的房间里休息时),她就对早就听过多少遍的人反复讲同一个故事。

老太太的情况全家人都知道,尽管谁也不说,而且大家都竭力满足她的要求。只有尼古拉、皮埃尔、娜塔莎和玛丽亚之间偶尔交换一下眼色,或露出苦笑,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这些眼色,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说明她已尽了自己做人的义务,他们此刻所看到的已不是完整的她,我们有朝一日也都会变得像她现在这样,因此人人都乐于将就她,乐于为她这个曾经很可爱,曾经也像我们一样充满活力,而如今变得一副可怜相的人而克制自己。他们的眼色说明:“死亡的预兆。”[10]

全家只有那些冷酷的人、蠢人和孩子才不懂这一点,因而避开她。

十三

皮埃尔夫妇来到客厅,正好碰上老伯爵夫人像往常一样,因为想动动脑筋,正在玩牌。她虽然照常说了:“也该回来了,该回来了,我亲爱的;大家都等急了。这下好了,谢天谢地。”每次皮埃尔或她的儿子回来,她都这么说。把礼物递给她时,她也还是那几句老话:“可贵的不是礼物,亲爱的,谢谢你还惦记着我这么个老太婆……”可皮埃尔来的不是时候,她的牌正打到一半,分了她的心,使她老大的不高兴。她打完了牌才去看礼物。送给她的礼物有一只做工精巧的牌匣、一只淡蓝色的塞佛尔[11]盖杯,上边绘有几个牧羊女,还有一只绘有老伯爵肖像的鼻烟壶,肖像画是皮埃尔请彼得堡的一位微型画画家绘制的(伯爵夫人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只鼻烟壶了)。她此刻不想哭,于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肖像,就专心摆弄起牌匣来了。

“谢谢你,亲爱的,你使我心里高兴,”她像往常一样,说,“不过你总算回来了,这太好了。闹得太不像话,你真该说说你媳妇。成什么体统?你不在家,她简直像发了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忘了。”她又说她常说的话,“你看,安娜·季莫菲耶夫娜,”她又说,“女婿给咱的牌匣多精致。”

别洛娃把礼物夸赞了一番,她也很喜欢皮埃尔送给她的那块衣料。

皮埃尔、娜塔莎、尼古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还有杰尼索夫,他们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能说,他们倒并不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她,而是因为老伯爵夫人已经大大地落伍了,如果当着她的面谈话,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过时的问题,不断重复他们说过的话,告诉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结婚了,可她还是记不住;不过他们还是照例在客厅里围着茶炊喝茶,皮埃尔则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诸如瓦西里公爵是否见老了,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是否来信问候,是否惦念他们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她自己并不关心,别人也不感兴趣……

喝茶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谈这种谁也不感兴趣,可又无法避免的话题。家里的成年人都围坐在圆桌的茶炊旁,索尼娅也坐在这里。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已经喝过茶了,隔壁起居室传来他们的谈笑声。喝茶时,大家都坐在自己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炉边的小桌旁,茶也给他端到桌上了。老米尔卡是原来的猎犬米尔卡的女儿,这时卧在他身旁的安乐椅里,满脸白毛,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显得比平时更鼓了。杰尼索夫鬓发和胡须斑白,敞着将军服,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身旁。皮埃尔坐在妻子和老伯爵夫人中间。他谈到许多他认为老太太会感兴趣,并且能听得懂的事。他谈到外界社会,谈到老伯爵夫人的同辈人,他们也确曾活跃过一阵子,而如今却天各一方,像她一样,一辈子快要完了,正在收藏他们早年种下的庄稼的最后的谷穗。老伯爵夫人认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经八百的一代。娜塔莎看出皮埃尔兴致勃勃,知道他这次出门一定很有趣,会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不敢启齿。杰尼索夫不是这个家庭里的成员,他不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这样谨小慎微,同时,由于他对现状不满,因此很想知道彼得堡的情况,他不断地怂恿皮埃尔讲讲谢苗诺夫团刚刚发生的事,讲讲阿拉克切耶夫,讲讲圣经会[12]。皮埃尔有时忘了形,就讲起来,尼古拉和娜塔莎就把话题转到伊万公爵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