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气头上,两口子争吵起来,这是常有的事,但在争吵过后很久,皮埃尔忽然发现妻子不仅在言谈中,而且在行动中会表现出她原本反对的那个想法,这使皮埃尔感到高兴而且吃惊。他不仅发现他原来的想法,而且那些在争吵中间他说过的偏激、过头的话,她却都不再提了。
结婚七年之后,皮埃尔坚信自己不是坏人,这使他很高兴,他这样认为,那是因为他从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善恶同体并且互相掩映。但在他妻子身上却只反映出他那真正好的一面,而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扬弃了。这不是通过逻辑思维,而是悄悄地直接反映出来的。
十一
两个月前,皮埃尔已经在罗斯托夫家住下,他收到费奥多尔公爵的信,要他去彼得堡商议当地一个协会的成员们正在研讨的重要问题,皮埃尔是这个协会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娜塔莎看丈夫所有的信件,当她看完公爵的来信,就主动建议丈夫去彼得堡,尽管丈夫不在家会给她带来负担。尽管她对丈夫抽象的脑力劳动一窍不通,但她非常重视,生怕在这方面耽误了丈夫的工作。皮埃尔读完信,胆怯地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莎,娜塔莎要他去,但是要定下回来的日子。皮埃尔获准四周的假期。
两星期前,皮埃尔的假期就满了,在这两周里,娜塔莎经常处于恐惧、忧郁和不安的状态。
不满现状的退役军官杰尼索夫正好在这两星期中来了,他一见娜塔莎就像看到一幅完全不像他过去爱过的人的画像一样,心里又吃惊,又难过。她先前是那么可爱,可现在她的眼神是那么忧郁、空虚,答非所问。
这段时间娜塔莎一直心情郁闷,烦躁不安,特别是母亲、哥哥或玛丽亚伯爵夫人宽慰她,为皮埃尔的迟迟不归找借口,尽力替他辩解时,她心情更坏。
“都是废话,胡说八道,”娜塔莎说,“他那些想法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团体也都愚蠢。”娜塔莎对自己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下这样的断语说。随后她就到育儿室去喂她的独子佩佳去了。
她把出生刚满三个月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感到他的小嘴在翕动,小鼻子在呼哧,谁也不会像他此刻这样,使她感到莫大的安慰了。这个小东西似乎在说:“你生气了,嫉妒了,你想报复,你害怕了。可我就是他。我就是他……”她没有话回答他,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在烦躁不安的两星期里,娜塔莎经常跑到儿子那里寻求安慰,摆弄孩子,结果奶喂多了,把孩子也弄病了。孩子病了,她很惊慌,但同时她也希望孩子生病。因为照顾孩子,她对丈夫的牵挂就比较容易忍受了。
当大门口传来皮埃尔的雪橇声时,娜塔莎正在给孩子喂奶,善于讨好女主人的保姆,面带喜色,悄悄快步走进屋来。
“是他回来了吗?”娜塔莎连忙低声问,她不敢动弹,怕吵醒熟睡的孩子。
“回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血涌上娜塔莎的脸,她的脚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但是她不能跳起来跑出屋去。孩子又睁眼看了一下。“你在这儿。”他似乎说,随后又懒洋洋地咂起嘴来。
娜塔莎轻轻地抽出奶头,摇了摇孩子,把他递给保姆,快步朝门口走去。但她在门口又停下来,似乎因为心里高兴而急忙放下孩子,这使她良心受到责备,于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臂肘,把孩子往床栏杆里抱。
“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去吧。”保姆和女主人亲密无间,含笑说。
娜塔莎轻快地跑进前厅。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从书房来到大厅,这时,他才第一次认出娜塔莎来。她使人的眼睛为之一亮。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喜上眉梢。
“他回来了!”她一边跑,一边说。杰尼索夫并不怎么喜欢皮埃尔,但他感到这时却因为皮埃尔回来而高兴。娜塔莎一跑进前厅就看见一个穿皮大衣的身材魁伟的人,正在解围巾。
“是他!是他!真的!他回来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他跑过去,拥抱他,把他的头贴在胸前,然后又推开他,瞟了一眼他那结着霜花的、通红、愉快的脸。“是啊,是他,多么愉快,满足……”
这时娜塔莎突然想到自己受了两个星期等待的折磨,于是喜色顿消。她眉头一皱,就朝皮埃尔发起火来。
“是啊,你倒很自在!很快活,很开心……可是我呢?你至少也该关心关心孩子。我喂孩子,可是我的奶坏了。佩佳差点没死掉。你倒开心。是啊,你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