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伯爵夫人听丈夫说完之后,表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就说起自己的打算来。她考虑的是孩子们的事。
“她现在已经像大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总责怪我们女人逻辑性差。这可是我们的逻辑学家在这儿呢。我说:爸爸要睡觉,可她说:不,他在笑。还是她说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快活地笑着说。
“是呀,是呀!”尼古拉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女儿,高高举起来,放到肩上,抓住她的两只小腿,扛着她在屋里踱步。父女俩脸上都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你知道,也许你不公道,你太宠爱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是啊,可有什么办法?……我竭力不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门廊和前厅传来滑轮声和脚步声,像是有人来了。
“是有人来了。”
“我看准是皮埃尔,我去看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走出房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儿在房间里飞快地兜圈子。他气喘吁吁,连忙把乐不可支的小女孩放下来,紧紧搂到怀里。他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来,他凝望着女儿圆圆的、幸福的小脸,心里想,等他自己变成老头,带她去参加舞会,跳玛祖尔卡舞,就像他已故的父亲当初带女儿跳丹尼拉·库波尔舞那样,到那时,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来说,“这一下咱们的娜塔莎可高兴了。你该看看她多开心,看看皮埃尔因为姗姗来迟,挨了多少埋怨。好了,快点去吧,快点!你们也该分手了。”她含笑望着小女儿紧偎着爸爸。尼古拉牵着女儿的手走出屋去。
玛丽亚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里。
“我总也不相信,”她自言自语悄声说,“会这么幸福。”她脸上露出笑容,但随即叹了一口气,深邃的目光里露出淡淡的哀愁。似乎除了她此刻体验到的幸福之外,她又不禁想到另一种她今生今世所不能得到的幸福。
十
娜塔莎是一八一三年初春结婚的,到一八二〇年她已生了三位千金,还有一个她长期盼望,现在由她亲自喂奶的儿子。她发胖了,身体变宽了,从现在这个健壮的母亲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当初那个苗条活泼的娜塔莎来了。她的面部轮廓分明了,露出一种宁静、温柔、开朗的表情。她脸上再也没有先前那种赋予她魅力的熊熊燃烧的青春活力了。现在只能看到她的躯体,再也看不到她的灵魂了。看到的是一个健壮、美丽、多产的女人。昔日的热情现在也很少燃烧了。只有像现在她丈夫回来了,或者儿子的病见好,或是她跟玛丽亚伯爵夫人一道回忆安德烈公爵(她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提安德烈公爵,她觉得她怀念安德烈公爵会引起丈夫的嫉妒),或者非常偶然,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唱起歌来的时候(她结婚以后就把唱歌完全放弃了),只有这些时候,她昔日的热情才会复燃。当昔日的热情在她那丰满、美丽的身体里重新燃烧起来的时候,她就变得比以前更加迷人了。
娜塔莎婚后,他们夫妇在莫斯科、彼得堡,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庄、在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尼古拉家,都住过。年轻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很少在交际场中露面,那些在交际场中见过她的人,也都对她没有好感。她既不可亲、也不可爱。娜塔莎也许不喜欢孤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喜欢;她觉得不喜欢),但她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孩子,喂奶,时时刻刻参与丈夫的生活,她只好谢绝社交活动,才能完成这些事。所有娜塔莎婚前就认识的人,看到她这种变化,无不像看到一件新奇事那样感到吃惊。只有老伯爵夫人凭着母性的本能看出娜塔莎的全部热情都起源于她对家庭和丈夫的需要。她在奥特拉德诺耶曾经认真地、并非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母亲见别人对娜塔莎不理解,大惊小怪,也觉得吃惊。她反复地说,她始终认为娜塔莎会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把全部的爱都用到丈夫和孩子们身上,”伯爵夫人说,“甚至到了愚蠢的程度。”
娜塔莎并不遵循聪明人,特别是法国人所宣讲的金科玉律,他们认为姑娘家不应当一旦出嫁就自暴自弃,埋没自己的才华,而是应当比婚前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使丈夫像婚前那样对自己倾心。娜塔莎却恰恰相反,她一出嫁就抛开了自己所有的迷人之处,尤其是她最迷人的歌唱。正因为那是她最富于魅力的地方,所以她将它抛开了。她变得满不在乎,她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和在丈夫面前摆出最美的姿态,也不讲究梳妆打扮或少向丈夫提出苛求。她的所作所为打破了常规。她认为过去自己出于本能施展魅力,现在在丈夫眼里只会显得可笑,她一开始就将自己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她认为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不是靠以往那种诗意的感情,而是靠某种另外的、不可捉摸的、然而却像她自己的混为一体的灵与肉那样牢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