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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公爵小姐,我应当预先告诉您,”她又压低声音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骂了一顿。他的心情很坏,面色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她说,特别强调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并且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声音。

“啊,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答道,“我请求您永远不要谈论父亲的心情吧。我不许自己评论他,我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现练习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神色惊慌地向起居室走去。按照作息表规定,十二时至下午二时之间,公爵休息,而公爵小姐弹钢琴。

二十三

须发斑白的老仆人坐在那里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住宅的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杜塞克奏鸣曲,那些难奏的乐句重复了二十来遍。

就在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小型四轮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太太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戴假发、须鬓花白的吉洪从接待室门里探出身子,他低声禀报说老公爵正在休息,随后赶忙把大门掩上。吉洪知道,不论是少爷到来,还是发生什么非常事件,都不得打乱作息的秩序。安德烈公爵对这一点知道得显然像吉洪一样清楚。他看看表,似乎为了印证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父亲还是守着他那套老习惯之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老人家才起来。咱们先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吧。”他说。

这一向小公爵夫人有点发胖了,可是她一张口说话,仍然令人愉快和惹人怜爱地微微抬起眼睛,向上翘着带有茸毛、含着笑意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皇宫。”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她那神气就像称赞跳舞会的主人似的,“快点,快点!……”她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对吉洪、对丈夫、对跟随的仆人微笑。

“是玛丽在弹琴吧?咱们悄悄走过去,吓她一跳。”

安德烈公爵跟在她后面,表情谦恭而忧郁。

“你见老了,吉洪。”他一边走,一边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

走到传出钢琴声的那个房间前面,从旁门跳出一个俊俏的、金发的法国女人。布里安小姐乐得发狂了。

“这真叫公爵小姐高兴极了!”她说,“可来了!应当先通知她一声。”

“不,不,千万不要……您是布里安小姐吧?因为我的小姑跟您要好,我早就熟识您了。”公爵夫人吻着她说,“她没料到我们来吧?”

他们走到传出反复弹奏那同一乐句的起居室门前。安德烈公爵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仿佛料到要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去。乐句奏到一半就中止了,传出惊呼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和亲吻声。安德烈公爵走进去时,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过去两人仅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匆匆地见过一面)正搂在一起,两人的嘴唇还紧紧贴在刚一见就吻的地方。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胸口,虔诚地微笑着,显然,不论是哭还是笑,她都充分地准备好了。安德烈公爵耸耸肩,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一个弹错的音符似的,把眉头一皱。两个女人松开手,然后,好像惟恐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开手又互相吻吻脸。最后,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她们竟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吻起来。布里安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但是在两个女人看来,她们的哭是十分自然的;看起来,她们甚至不曾设想,这次见面会是另外的样子。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突然又说又笑起来,“我昨天夜里梦见……——您没料到我们来吧?……啊!玛丽,您瘦多了。——您可胖啦!……”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小姐插嘴说。

“我简直没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还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他对她说,她还像先前一样爱哭。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脸来,她那双这时变得美丽的、亮晶晶的大眼睛满含泪水,透过泪水,把她那爱慕、温暖、柔顺的目光投到哥哥脸上。

小公爵夫人说起来没个完。她那带茸毛的短短的上唇不断飞快地一起一落,必要时,触一下鲜红的下唇,随后,脸上又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小公爵夫人叙述他们在救主山上遭遇到对她怀孕的身体很危险的变故,可是她马上又谈起她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真不知道在这里穿什么,又谈起安德烈完全变了,吉蒂·奥登佐娃嫁给一个老头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将有一个真正的求婚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始终默默地望着哥哥,她那美丽的眼睛含着疼爱,也含着忧愁。可以看出,这时在她心头萦绕着的思绪与嫂嫂所谈的毫不相干。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一次举行的盛会时,她向哥哥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