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绍上校,不要忘记我在这儿给您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高兴地记起这些话,”皇帝用手按着胸口说,“我和拿破仑势不两立,我们俩再不能同时在台上。现在我算是认识他了,他再也骗不了我了……”皇帝皱着眉头不出声了。米绍听了这番话,见到皇帝这个身为外国人而灵魂深处是俄国人的人的眼神斩钉截铁的坚决的表情,觉得在这庄严的时刻,对他所听到的话极为钦佩(正如他后来所说的),于是用下面的话来表达他自己的感情,同时也是俄国人民(他认为他是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的感情。
“陛下!”他说,“您现在保证了本国人民的光荣和欧洲的得救!”
皇帝低了低头,让米绍走了。
四
当时,俄罗斯一半国土被占领,莫斯科居民逃到边远的省份,一批批的民兵起来捍卫祖国,没有在当时生活过的我们,自然会想象,举国上下,从大人到小孩,都一心想牺牲自己以拯救祖国,或者为祖国的毁灭而痛哭。所有有关那个时代的故事和记载,都毫无例外地只讲俄国人的自我牺牲精神,热爱祖国,失望,痛苦和英勇行为。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因为我们从过去里面只看见当时一般历史的兴趣,没有看见人们所具有的一切个人的兴趣。然而实际上那些个人的眼前兴趣远比一般的兴趣来得大,甚至从那些个人兴趣中丝毫感觉不到(甚至完全看不见)一般的兴趣。当时大多数人并不注意国家大事,而只顾个人的眼前兴趣。但是,正是这些个人是那个时代最有用的活动家。
那些企图了解国家大事、并且抱有牺牲精神和英勇气概去参与国家大事的人,是最无用的社会成员;他们把一切都看颠倒了,他们做的一切好事,如果都是瞎闹,就像皮埃尔的团队和马莫诺夫的团队[3]抢劫俄国的农村,太太小姐们撕开的棉线团永远到不了伤员那里,诸如此类的事情。甚至那些喜欢卖弄聪明、发泄感情的人们,一谈起当前俄国的局势,就不自觉地在言谈中带有装腔作势、扯谎的痕迹,或者对一些谁也负不了责的事徒劳无益地指责和痛恨某些人。禁吃智慧树的果子这个戒条[4],在历史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只有不自觉的行动才能带来结果,而在历史事件中扮演角色的人,永远不懂得历史事件的意义。如果他企图去理解它,也是毫无结果。
当时在俄国发生的事件,越是密切地参与其中的人,就越是不了解它的意义。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省份,妇女们和穿着志愿军制服的男人们,都为俄国和首都而痛哭,发誓要自我牺牲,等等;但是退出莫斯科的军队,几乎不谈也不想莫斯科,眼望着莫斯科大火,没有人发誓向法国人报仇,他们所想的是下一旬的饷金,下一站的宿营地,随军女商贩玛特廖什卡,诸如此类的事情……
尼古拉·罗斯托夫并没有什么牺牲精神,而是碰巧在他服役期间遇上了战争,于是就密切地、长期地参加了保卫祖国的战争,因此他对俄国当时的情况并没有悲观失望的想法。如果有人问他,他对当前的俄国情势有什么看法,他会说,这个问题用不着他考虑,自有库图佐夫和其他的人考虑,不过他听说,团队要补充编制,这场仗大概要打很久,照这样下去,再有一两年他就可以当上团长了。
因为他有这种看法,所以当他听说为团队补充马匹派他到沃罗涅日的时候,他不但不为失掉参加最近一次战斗的机会而难过,而且毫不掩饰他满心的欢喜,他的同事们也非常了解他这种心情。
在波罗金诺战役的前几天,尼古拉拿到了出差费和文件,打发一个骠骑兵先行,然后他乘驿站的马向沃罗涅日出发了。
只有尝过一连几个月不停地过着军旅和战斗生活滋味的人,才能理解尼古拉离开到处是粮秣站、给养车和野战医院的地区的时候,所感到的快乐;他现在看到的不再是士兵、大车、肮脏的营盘,而是住着农夫和农妇的乡村、地主的住宅、放牧着牲畜的田野、驿站和在站里打盹的驿站长。他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一切那么高兴。特别使他长久地惊奇和快活的,是那些年轻、健康的女人,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是被十来个军官包围追逐的,她们都以过路的军官能和她们调笑为荣,并且感到满足。
尼古拉怀着最快乐的心情夜间来到沃罗涅日一家旅馆,要来他在军队中长久吃不到的东西,第二天,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穿上很久没穿的检阅服装,去见当地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