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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年轻的公爵夫妇到来的那天早晨,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该上课的时候到接待室去请早安,她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念祷词。她每天来这里,每天都祷告当天的会见能顺利地过去。

在接待室坐着的假发敷粉的老仆人动作徐缓地站起来,低声禀道:“请。”

门里传来车床均匀的响声。公爵小姐胆怯地拉门,门轻轻地、平稳地敞开了。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公爵在车床旁做工,回头看了看,仍然不停地做他的事。

大书房里摆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堆放着书和图纸的大桌子,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门上插着钥匙,放着一本打开的练习簿的站着写字的高桌子,摆着工具和周围撒满了刨花的旋床,——这一切都说明这里进行着经常的、各式各样的、有条不紊的活动。从他那双穿着鞑靼式的、绣着银丝的靴子的不大的脚看来,从青筋暴出、干瘦的两手的坚硬皮肉看来,公爵仍然具有矍铄老人顽强而又相当耐久的气力。他又旋了几圈,然后从车床踏板上把脚移开,把凿头擦净,扔进钉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一面向桌子走去,一面叫女儿过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未刮过的、满是胡茬的腮帮伸给女儿,严厉地、同时又关切而温存地看看她,说:

“你好吗?……好,坐下吧!”

他拿起亲手写的几何学的练习本,用脚把圈椅移过来。

“这是明天的!”他很快找到那一页,在一节的头尾用硬指甲画了个记号。

公爵小姐低头看桌上的练习本。

“等一等,有你的信。”老头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掏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扔到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上即刻泛起红晕。她连忙拿起信,低头去看。

“是爱洛绮丝的信吧?”公爵问道,他冷冷一笑,露出还很坚固、有点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莉来的。”公爵小姐怯生生地看着,怯生生地微笑着,说。

“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检查了,”公爵厉声说,“我怕你们在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一定要检查。”

“这封信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回答说,脸越发红了,把信递给他。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斩钉截铁地喊道。他用臂肘支着桌子,把绘有几何图形的本子移到面前。

“喂,小姐,”老头开始讲课,他凑近女儿,朝练习本俯下身,一只手放在公爵小姐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感到自己被那种她早已熟悉的父亲的烟草味和老年人的刺鼻的气息包围着,“喂,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等的:请看,ɑbc角……”

公爵小姐吃惊地注视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什么都没听懂,可是又怕这种畏惧心理妨碍她听懂父亲进一步的讲解,尽管这些讲解是极其明了的。不知是老师的错还是学生的错,但是每天总是同样情况的重演: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到严父干瘪的脸挨近身边,感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味,并且一心想着怎样尽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里自由自在地解习题。老头火气特别大:轰隆隆把自己坐的圈椅推开,又拉回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把练习本扔得老远。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怎么这么糊涂!”公爵吼起来,把练习本推开,猛然转过身去,但即刻站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抚摸了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移近一些,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当公爵小姐拿起并且合上作业本,准备走开的时候,他说,“数学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的小姐。我不愿眼看你像我们那些愚蠢的小姐。俗语说,习惯产生爱好。”他拍拍女儿的腮帮,“糊涂想法就会从头脑里跑掉了。”

她要走了,他打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过一本还没有裁开的新书。

“你的爱洛绮丝还给你寄来一本《奥秘详解》[44]。宗教书。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吧。好了,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就亲手把门关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带忧愁和惊慌的表情回到自己房里。她这种表情从未离开过她,使她那不漂亮的、带病容的面孔变得更不好看了。她在书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些小巧精致的肖像,堆放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的杂乱无章正好和她父亲的井井有条达到同样的程度。她放下几何练习本,急不可待地把信拆开。信是公爵小姐小时候最知己的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就是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莉·卡拉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