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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399)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师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留克拉帕雷德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演着用药品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责。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隐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而且说可怕的炮火,法国军队在那炮火下逐渐减员。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起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嬉笑着恭敬地说,能吃饭而不吃,世上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走开……”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过去。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滑行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越周到,输的可能性就越大。

军队依然如故,将军依然如故,准备依然如故,部署依然如故,简短有力的告示依然如故,他本人依然如故,这都是他知道的,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多了,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兵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铁军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不仅没有取得胜利,而且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些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

从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成捆的敌人的军旗和国旗,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集辎重车。在洛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36]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互相回避着。只有德波塞一个人理解不了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有长久战争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最小的偶然事故,就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尊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在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中央突破,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怖。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的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说,“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