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395)

战争与和平(39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瓷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停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长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枪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蔽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的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高采烈的感情,现在换了另外一种感情,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卧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人们的脸。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尊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在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声和呼啸声。但是炮垒里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只听见四面都是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着飞来的炮弹喊道。“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队伍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老伙计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在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乡下人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在胸墙后面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二、三,一齐来,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给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龇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

“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民兵说。

“是不是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子!”他们对民兵们喊道,那些民兵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民兵说话,“就讨厌这一套!”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每当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了。

在所有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的闪电,仿佛要与正在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副注意力都被吸引在体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的烈火。

十点钟的时候,原先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卡缅卡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枪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过去。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皮埃尔,就下去了,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从炮垒的右方步兵队伍中间,传来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看见那些步兵正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胸墙上方望去。有一个人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拖着佩刀,一面往后退着走,一面不安地向周围张望。

步兵队伍被烟吞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枪射击声。几分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担架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几个躺倒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没有人去注意皮埃尔了。有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尊大炮到另一尊大炮来回地走。那个年轻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弹,把自己应当完成的事情做得紧张而且干净利落。他们像在弹簧上跳跃似的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