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着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女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行刑台上发生的事,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紧锁着眉头,耸耸肩,显然想要表示坚定,不向周围看,把他的坎肩穿上;可是忽然间,他的嘴唇颤抖了,他哭了,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似的哭了,同时为了哭泣生自己的气。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他们大声谈话是为了抑制他们的怜悯感情。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哭的时候说。那个小职员环视周围,看样子是在等待对他玩笑的赞赏。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哧着鼻子,皱着眉头,连忙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回去坐车的时候,不断地自言自语,嘟囔什么。他一路上有好几次浑身打战,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不是吩咐去见总司令吗?”
“傻瓜!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囔说。
皮埃尔在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行刑台的人群以后,就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他当夜就要到莫扎伊斯克去参军,要求把他的几匹鞍马送到那儿。这些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上。
二十四日,阴雨过后,天放晴了,这天午饭后皮埃尔离开了莫斯科。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人们都在讲,在佩尔胡什科夫这儿,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谁打胜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次日黎明,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了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在这儿的客栈迎接他,客栈也没有空房间: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和城外到处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看到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和一种还没有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皇帝来临时所体验的感情,一种必须做点什么和牺牲点什么的感情。他现在有一种愉快的感觉,那就是,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费劲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他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牺牲本身对于他是一种新鲜的快乐感情。
十九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金诺战役打响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金诺两次战役为了什么和怎样挑起来、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打起波罗金诺战役?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了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怕得要命的),对法国人来说,促进了他们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完全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而库图佐夫也奋起应战了。
如果两位统帅都以理智为指导,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他深入两千俄里,在很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然走向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危险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跟人家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