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莫斯科的路上,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愉快,同她坐一辆车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看见,公爵小姐向车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为什么又欢喜又忧伤地微笑着。
“我就爱上了他,又怎么样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不管她多么羞于承认她的初恋是爱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爱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直到老死也不对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她也不悔恨。
她有时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幸福是不可能的。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杜尼亚莎看见她含着微笑望着车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罗沃来,而且恰当其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正巧他的妹妹拒绝了安德烈公爵![9]”玛丽亚公爵小姐从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旨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给罗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就兴致勃勃。当同事们知道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跟他开玩笑,说他去找干草,却找到一位全俄国最富有的未婚妻,罗斯托夫一听就冒火。罗斯托夫所以恼火,因为和他所中意的、拥有巨大财产、性情温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违反他的意志在他头脑里出现。就尼古拉个人来说,他不可能娶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和她结婚会使公爵夫人——他的母亲高兴,会改善他父亲的境况;尼古拉还觉得,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呢?许下的誓言呢?当人们拿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开玩笑的时候,正是这个缘故惹得罗斯托夫恼火。
十五
库图佐夫在奉命指挥全军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给他送去一道到总部报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来到察列沃-扎伊米希那天,正赶上库图佐夫检阅军队,而且是在检阅正在进行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停在村里神父的宅旁,那儿停着一辆总司令的马车,他在大门旁的长凳上坐下等待勋座(现在大家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外的田野里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欢呼新总司令“乌拉!”的巨大吼叫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来步远的大门旁边,有两个勤务兵、一个通信员和一个管家站在那儿,他们趁公爵不在,天气又好,走了出来。一位黑脸膛、生着浓密髭须和颊须的小个子骠骑兵中校,骑马来到大门前,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问道:勋座大人是不是就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座司令部的人员,也是刚到的。骠骑兵中校问那个服装华美的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带着所有总司令的勤务兵跟军官说话时都具有的特别蔑视的腔调对他说:
“什么,勋座大人吗?大概快回来了。您有什么事?”
骠骑兵中校对那个勤务兵的腔调报以微笑,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对他弯了弯身致敬。博尔孔斯基在长凳上挪挪身子让座。骠骑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在等总司令的吗?”骠骑兵中校说,“据说,人人都见得到,谢天谢地。不然同那些卖腊肠的家伙[10]打交道,够倒霉的!无怪乎耶尔莫洛夫要申请入德国籍。现在大概咱们俄国人也能说上话了。鬼晓得搞的什么名堂。一个劲地后退,一个劲地后退。您参加过战役吗?”他问。
“我有幸参加过,”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不仅参加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我所宝贵的一切,且不说田庄和亲爱的家园……我父亲就是死于忧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吗?认识您,我非常高兴。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说,他握着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别和善的目光凝神望着博尔孔斯基的脸。“是的,我听说了,”他深表同情地说,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简直是西徐亚人战争[11]。这一切都很好,只是对那些代人背黑锅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吗?”他摇了摇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和您认识。”他握着他的手,带着感伤的微笑又说。
安德烈公爵听娜塔莎讲过,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个求婚人。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忆现在又触动他那敏感的创伤,近来久已不去想它了,但是在灵魂深处仍然感到痛楚。近来的印象太多了,其中如放弃斯摩棱斯克,他的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亲逝世的消息等如此严肃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过去那些印象久已淡薄了,即使记起来,对他的作用也远没有先前那样的力量了。可是对杰尼索夫来说,由博尔孔斯基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的回忆,却是富有诗意的遥远过去,当时在用过晚饭和听过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求起婚来了。他想起当时的情景和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立刻转向他现在最热心、最专注的事情上面去了。这就是他在撤退期间的前哨服务时想出的作战计划。他曾经把这个计划递给巴克莱·德·托利,现在他打算向库图佐夫提出。这个计划的论据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我军不必从正面堵截法军,应当攻击他们的交通线,或者一面正面作战,一面攻击他们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说明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