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斯托娃,就是那个……”
“瘦多了,然而很美!”
她听见,也许是她感觉到,有人提起了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其实,她经常有这种感觉。她经常觉得人人都在看她,都在想她的遭遇。娜塔莎在人多的地方总是感到痛苦,心如死灰,她现在穿一件镶黑色花边的藕合色的连衣裙,尽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在人群中走过去,她越是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是这样,但这并不能像先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近来这反而使她更难过,特别是在这城市中炎热的明朗夏天。“又是一个礼拜日,又是一个星期,”她一面回忆她在这儿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面自言自语,“仍然过着没有生活的生活,仍然是从前常常轻松地过着的那个环境。漂亮,年轻,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从前我不好,而现在我是善良的,我知道,”她在想,“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地虚度这最美好、最美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旁,和站在近处的熟人互相点点头。娜塔莎按照老习惯细细打量女人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举止和她不合礼法地把十字画得太小,立刻又悔恨地想到人家评论她,而她现在评论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为她又失去往日的纯洁而战栗。
一位仪表堂堂、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念祷文,他那温文尔雅的庄严神情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安静下来。教堂的门关上了,帘幕缓缓地拉上;不知什么地方发出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胸中充满了泪水,一股又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使她激动。
“教导我应当怎么办,我应当怎样生活,我怎样才能永远、永远改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张开大拇指,把他的长发从法衣下面捋出来,在胸前画了十字,庄严地高声朗诵祷文:
“让我们一起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出于兄弟的友爱而联合起来——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我们的灵魂得救!”
“为了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在为战士祈祷的时候,娜塔莎想起哥哥格杰尼索夫。在为在海上和陆上旅行的人祈祷的时候,她想起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并且求上帝饶恕她,为了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在为爱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为家里的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过失是多么大。在为恨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在心中想出仇人和恨她的人,也为他们祈祷。她把所有债主们和同她父亲打交道的人都当做仇人,每当她想到仇人和恨她的人,她总记起给她带来不幸的阿纳托利,虽然他不是恨她的人,但是她仍然把他当做仇人,乐于为他祈祷。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觉得才能清楚地、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像想起一般的人一样,这是因为,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对他们的感情就无所谓了。在为皇室和东正教最高会议祈祷时,她特别深深地鞠躬,画十字,心里说,尽管她不懂,但也不能怀疑,仍然爱那有无上权威的最高会议,并为它祈祷。
念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复述着。“我的上帝啊,我完全服从你的旨意,”她想,“我无所求,也不希望什么;教导我应当怎么办,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你千万要收留我,收留我!”娜塔莎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她不画十字,垂下一双纤细的手臂,仿佛在期待那个无形的力量马上就把她接走,把她从她的悔恨、欲望、责难、希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在祷告的时候,伯爵夫人好几次回头看女儿那副受感动的、眼睛发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出人意外,在礼拜的中途,不按照礼拜的程序(娜塔莎是非常熟悉这些程序的),助祭忽然拿起小板凳,就是那个在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栏栅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父走出来,他理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大家都跟着跪下,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送来的祷文,祈求俄国从敌人入侵下得救的祷文。